第2章 灰狐(2 / 2)

百妖谱 裟椤双树 11848 字 1个月前

狐狸眨眨眼睛,看看坑里,又看看他。

“铁头到死也不知道我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没有人知道。”他冲着狐狸笑了笑,“我父亲在府中养了上百勇士,於是这支军队的所有者,他怀疑我父亲心存不轨,所以要召见他。父亲忐忑,怕有去无回。我跟父亲说,只要把我送到他手中,有我为人质,他自会心安。果然,这个人将我收归军中,一路随他南征北讨,不过,他从不让我上战场。”

狐狸蹲在那儿,大尾巴轻轻摇动。

“铁头说我的命跟他们不一样。”他转头望向军营的方向,“我跟他,只是不同砧板上的鱼。”

说着,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起身重新拿起铁铲,自言自语道:“我也是疯了,竟跟你这蠢狐狸说这些。”

狐狸抬起爪子挠耳朵。

他摇摇头,埋头继续填土,坑只填了一小半,等做完怎么也得后半夜了吧,还没吃饭,倒不觉得饿,就是胃里空得发疼,寒冷的空气随着每次呼吸撞进身体,感觉更难受了。

一铲一铲又一铲,泥土随着他机械的动作不间断地落进坑里。

刷刷刷,刷刷刷,在有规律的声音里,他突然听到一阵不合拍的声音。

他停下来,扭头一看,那只狐狸不知几时站到了坑边,正用自己的后腿往坑里蹬土。

他愣了愣,莫非狐狸真如他们所说,是有灵性的动物?想了想,他摇头一笑,对狐狸说:“好了好了,你那小短腿蹬到天亮也蹬不完,我自己来就是。”

狐狸不理他,还是吭哧吭哧地往坑里蹬土。

收工的时间比他预期提前了一点点,他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狐狸也累得呼哧呼哧喘大气。

“谢了。”他看着狐狸。

狐狸看他一眼,转身跑进了林子里。

他拖着空空的板车,在渐大的风雪中踏着崎岖的山路往营地走去。

因为一只狐狸,今晚也不算太糟糕,他这么想着。

5

几时拔营,他不知道,但他莫名希望能在这里多留一些时候。

战死的人,仍旧源源不断地被送回来,随着战事的加剧,他越来越忙。

狐狸来看他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它总是挑他一个人在的时候出现。

那天,他奉命出去拾柴,刚刚爬上一个山坡,一个不明物体便从前头的草丛里骨碌碌地朝他脚边滚来,竟是一个煮熟的鸡蛋。这可是好东西啊。

他拾起鸡蛋,往草丛里一瞅,一张半白半黑的狐狸脸伸出来,眨巴着眼睛望着它。

“你给我的?”他乐了。

狐狸从草丛里钻出来,舔着自己的爪子。

“你偷的吧?”他故意皱眉,“偷东西可不行!”

狐狸打了个呵欠。

“下不为例!”他把鸡蛋小心收起来,继续前行。

狐狸一路上跟着他,一会儿蹿到草丛里追老鼠,一会儿跳到矮树上摇下积雪,落得他满头都是。

他竟一点都不反感。

跟狐狸在一起比跟军营里那些人在一起轻松多了。

这天他走了很长的路,一直走到一个小村子前。

两个泼皮模样的家伙,拦住一个年轻的小媳妇,流里流气地说着什么,小媳妇挽着竹篮,又羞又怕地闪躲着。

既然被他看见了,结果就简单了,以他的身手,打翻两个流氓不难。

看着落荒而逃的家伙,小媳妇对他千恩万谢,说自己回娘家省亲,谁知遇上这两个流氓。说着,小媳妇还从竹篮里拿出几个烙好的饼子非要塞给他当酬谢,说兵荒马乱的,你们这样年纪的孩子也要披甲上战场真是造孽,虽然帮不了什么忙,至少多吃两口饼子,别饿着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跟她道了谢。

小媳妇离开时长吁短叹,他依稀听到她说,这年月要活下去真不容易。

狐狸从一棵树后探出头来,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村落:“我去那里看看能不能多找些食物还有御寒的酒。”

狐狸欢天喜地地跟了过去。

村子很小,没几户人家,几块薄田一字排开,毫无收成的模样。

他沿途敲门,最后收获了三个地瓜跟一小块猪肉,他付钱给他们,他们不要,其实他们还是有点怕他的,一口一个小军爷的叫着。无奈之下,他只得将铜钱从门缝里塞进去。

离开村子时,他一回头,却看见狐狸嘴里叼了一个不大的酒囊,这家伙趁他不注意又溜到哪家偷东西去了吧。

他摇头,把酒囊拿下来摇了摇,起码还有一半的酒在里头,他问狐狸:“又去偷的?”

狐狸蹲在他面前,歪着脑袋瞅他。

他叹气:“不问而取是为贼,老百姓日子不容易,不要再偷他们了。”

狐狸摇着尾巴。

他扯了一根野草,把几枚铜钱穿在上头系好,摆到狐狸面前:“去把酒钱给了。”

狐狸立刻叼起铜钱往村里跑去。

这家伙,怪通人性呢,他笑。

今天他没有急着赶回军营,他带着狐狸停在一个僻静的小山坡上。

他生了一堆火,把那一小块猪肉叉在树枝上,小心翼翼地翻烤着。

狐狸趴在他身旁,抱着一个地瓜吧唧吧唧地啃,啃几下就抬头看看那块肉,再啃几下又看看。

“有你的份儿,慌什么。”他忍俊不禁。

肉不多,烤出来的香味却很浓,他把其中一大部分分给了狐狸,说:“吃吧,谢谢你对我那么好。”

吃完了地瓜的狐狸毫不客气地叼住了烤肉,却因为烫了舌头急得满地转圈。

他哈哈大笑。

拔开酒囊的塞子,烈酒的味道扑鼻而来。

他很少喝酒,一来年纪尚轻,二来实在受不了喉咙间那股烧辣的滋味。

父亲笑话过他,说不会喝酒的话,永远成不了男人。

军营里的人都喜欢喝酒,能大碗喝酒简直是他们的梦想,但因为供给不足,偶尔能喝上一小碗劣质酒就算不错了。

他还知道有一种人,喜欢仗剑携酒走江湖,他们永远不设目的地,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他们会醉卧花间酣畅淋漓,也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他们而言,最要紧的不是明天,而是每一个快意潇洒的今天。这种人,叫侠客。

他举起酒囊,喝了一口,好辣,他呛得直流眼泪,但这种感觉居然挺好的,他又喝一口,还是辣,但那股炽热的暖流从口中一直渗到了心里,竟舒畅得很。

吃完肉的狐狸舔着嘴巴看他。

“你要喝酒?”微醺的他笑着伸出手掌,倒了酒在上头,伸到狐狸面前。

狐狸毫不犹豫地埋头舔起来,很是享受的样子,一连喝了好几“杯”,最后摇摇晃晃倒在他身边,还打了个酒嗝。

一人一狐,半壶烈酒见了底。

他舒服地躺在枯草堆上,望着夜空中难得出现的星辰,喃喃道:“我爹不知道,我不想要什么彪炳的战功,也不稀罕高官厚禄,我就想拿着剑带着酒,走到哪里算哪里,有流氓我就去打,有肉我就烤来吃,不用担心明天打不打仗,也不用害怕今天认识的人明天就死了。”

狐狸蜷着身子伏在他身边,半睁着灰色的眼睛。

“如果你是人就好了,我们当兄弟,结伴去每个有趣的地方,一起喝酒吃肉。”他继续望着天。

狐狸听着,慢慢闭上了眼睛,打起了呼噜。

“喂喂,不能睡啊!”他坐起来,戳了戳它毛茸茸的身体,“这样冷的天,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呀!”

狐狸不理他,还是呼呼大睡。

“是喝醉了吧。”他叹气,起身将快熄的篝火烧旺起来,又将狐狸抱在怀里,直到篝火熄灭,他才抱着它,背着剩余的柴火,踩着稀薄的月色往回走。

快到军营时,狐狸醒了,从他怀里跳出来,跑进了林子深处。

他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走回营地。

之后的日子,狐狸依然跟往常一样,在他独处时跳出来找他,他们越来越熟络,它也越来越顽皮大胆,经常故意把积雪摇得他满身都是,有时还会把树叶当成花儿插到他头上。

它最安静的一次,是他背着它,在天快亮时爬到很高的一棵树上,一人一狐坐在树杈上,凝视着太阳一点点升起的样子。

阳光下的远方,没有战火,没有屍体,但那个远方太远了……

6

那个清晨,他跟狐狸说:“我们要走了,我们的军队终於彻底打败了敌人。”

狐狸像从前那样,歪着脑袋看他。

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我要回到繁华的都城里,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狐狸舔了舔他的手,转身跑掉了。

直到他们拔营离开的那天,狐狸也没有再出现。

他有些失落,觉得失去了一个朋友。

可是这样也好,都城里没有可供它藏身的树林,那里也许还有许多想要狐尾围脖的人类,它还是留在这里好。

他释然了。

临走时,他把那个酒囊挂在营地外的矮树上。

第二天,酒囊不见了。

等这个酒囊再次出现时,它挂在一个灰衫公子的腰间,距离它第一次出现差不多已过去了四十来年。

酒囊已经旧得不能再装酒了,但公子还是当宝贝一样挂着它。

这一天,他独自行走在蜀国狼狈的街道上,准确说这里已经不能再叫蜀国了,现在的天下,是姓赵的那个男人说了算,这个男人写了一首诗——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却残星与残月。

孟家的蜀国,就是留不得的残星。

他又闻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味道,从雪夜里的泥坑中散发出的,死亡的味道。

许多人在哭,许多人在怕,没有人留意他这个陌生的外乡人。

能变成人多不容易啊,他躲在深山里,修炼了四十年。

他一直往前走,总觉得要找的人就在前方。

当他在那片陌生的营地里见到那个骑在战马上,前呼后拥的中年人时,他一句话也没说,保持着隐身的状态,站在中年人的对面。

眉眼还是没怎么变的,就是多了皱纹跟沧桑,以及飞霜的两鬓,眼睛还是清亮的,但是多了一种叫“杀气”的东西。

他就站在那儿,默默凝视着这个四十年前的朋友。

他终还是没做成仗剑江湖的侠客,如今的他,是天子最倚重的大将,背后有雄兵百万,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

他灭了孟家的天下,大获全胜之时,亦亲自下令杀蜀国两万降兵。

只有在想到这一点时,他才觉得眼前的人跟四十年前的人无法重叠。

战马驮着风光无限的故人与他抆肩而过,他握着酒囊的手,一直僵硬着。

四十年很长吗?长到可以改变一个少年,以及他的梦想。

他一直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但现在知道了,他想叫那个人的名字,却又突然发现冲到了四十年的名字已经喊不出口。

罢了,就这样吧,他笑了笑。

7

事情又有了变化。

朝中百官集体上书皇帝,参某人“黩货杀降”,按律当斩。

所有人都以为那个人死定了,罪证确凿,无可辩驳,甚至连他本人都承认了所有罪行。

但最终的结果是——“尚念前劳,特从宽贷。止停旄钺,犹委藩宣。我非无恩,尔当自省。”。

皇帝饶恕了他,降了他的官职,没有要他的命。

朝中众臣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天子开金口,他们再是不满,也不敢再多言。

只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私底下跟人谈起,说他曾亲耳听皇帝说“不得姑息,当斩立决”。谁知翌日皇帝便转了态度,怒气也没有了,说起此人还一副惋惜不舍的模样,着实费解。

所有人都费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那天夜里潜入皇宫的他,更没有人看到他将一道淡红色的光放进了皇帝宵夜用的莲子羹里,皇帝一边吃,他一边默念着什么,直到皇帝吃完,他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从此,他再没有去见过他的故人。只听说他过得很好。

又是十二年过去,就在今年,在帝国的第二位皇帝登基前不久,那个人病逝,享年六十九岁。

下葬之日,阴雨天,子孙后代哭声震天。

谁也不知道,那躺在棺木中的老人,身边多了一个很旧的酒囊。

8

“诶诶!怎么说着说着又睡过去了?”客栈的房间里,小和尚戳了戳趴在棉被上的断尾狐狸,转头焦急地问她,“到底怎样?能不能救?”

她抚摸着狐狸光滑的皮毛,自信地笑了。

小和尚一喜:“有救?!”

“它死定啦。”

“啊?”搞错了她自信的点的小和尚,从云端摔进谷底,“你都救不了?”

“你知不知道尾巴对於狐妖的重要性?”她白他一眼,“它不但自断尾巴,还逞能吞噬上万幽浮,这分明是自己喂自己砒霜再狠捅一刀,我只是个大夫,救不了这样的傻子。”说罢,她又补充一句,“而且,这还是一只少有的‘灰狐’,对灰狐而言,尾巴简直是命脉所在。”

小和尚急了,挠着光头在床前走来走去,嘟囔着:“这可怎办这可怎办?”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下来问,“灰狐是什么?”

“狐妖之中有异类,始於亶爰,眼眸如灰雾,故称灰狐,天生黑白两色,生时无雌雄之分,成年后可凭自身意愿,或成男,或成女,灰狐之尾尤珍贵,取之则化光,以光喂人,再辅以另一人之姓名八字之咒念,则食光之人对此人必心生喜爱,纵有杀父之仇,亦可放之不计。”她一字一句说道,“这狐狸的尾巴可值钱得很哪,从古至今多少人想要一条这样的尾巴去魅惑他人。也因为这条尾巴,它们的数量才越来越少。”

“这样啊……”小和尚犯了愁。

床上的狐狸动了动,没睁眼,却开口道:“姑娘也救不了我?”

“你想我怎么救你?”她反问。

狐狸睁开眼,回头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臀部:“断尾可能再续?”

她摇头:“你的身子不中用了,幽浮之怨气已腐蚀太深。纵然我用药替你续生一条尾巴,在这样朽烂的身体上它也是扎不了根的。”

“原来如此……”狐狸叹了口气,“那就算了吧。”

“你自作自受,怨不得人。”她撇撇嘴,拔掉插在狐狸头顶的一根细如牛毛的针,往外一弹,细针化水,落地无形,“你运气也是好,吞了那么多幽浮还能撑到现在。”

“你管那些东西叫幽浮?”狐狸问。

“凡有生命之物,死后多少会留下些寻常人看不见的玩意儿,这些东西也分好坏。”她打了个呵欠,“两万降兵枉死,留於蜀地的幽浮必是怨念深重,恨不得毁天灭地。那个人能平安活到寿终正寝,你也算是操碎了心呢。”

狐狸沉默片刻,说:“倒不是全为了他。蜀国虽遭亡国之祸,我却恋上此地的明山秀水,本欲寻个僻静地修炼,却无意中发现当年降兵被杀之地附近,常有无辜百姓被不明之物伤害,我虽没了尾巴,妖力渐弱,但怎么也比他们寻来的三脚猫道士强。吞了这些幽浮,以自己的身体为封印,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

“救人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怕是你担心对幽浮放任不管的话,它们越来越强,最后会去找那个人报仇吧?”她蹲在床边,把下巴搁在床沿上跟它的眼睛对视,“冤有头债有主,你何必替他收拾残局。”

狐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我欠他一条尾巴。”

她起身,耸耸肩:“随你高兴好了。不过……”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你约我在风雪客栈碰面,该不会是想借我的手顺便除掉那几只蛞蝓怪吧?”

狐狸缓缓道:“世间少些枉死之人,於姑娘并无损失。我身子虚弱,硬碰之下未必是蛞蝓怪的对手。只是那四个客商,姑娘眼睁睁看他们丢了性命不肯援手,倒是出乎我意料。”

“我只救妖怪,不救人。”她微笑。

“不管怎样,临死前能得见桃夭姑娘一面,也算了无遗憾。”狐狸把脸埋得更深了些,“害你白跑一趟,抱歉。”

小和尚扯了扯她的袖子,红着眼圈憋着泪看着她。

“你这种表情留到化缘时再用!”她甩开他的手。

小和尚不屈不挠地又扯住她的袖子,嘴瘪得更厉害,哽咽道:“大不了以后我化来的食物多分你一些!”

“老娘要吃肉!”

“你不老……一点都不老!”

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把小和尚搡开:“边儿去!我告诉你,这狐狸我救不了,除非将它清空重来。”

小和尚双眼放光:“清空重来?”

“就是在它断气前将它彻底打回原形,回到它刚刚出生时的状态。但这个‘清空’的过程很痛苦,熬不过去也是个死,并且就算它熬过来,它也就是一只寻常的小灰狐,妖力为零,记忆为零,一切都是零。”她斜睨了小和尚一眼,“你问它愿意吗?”

小和尚还没开口,狐狸已然抬起头:“我愿意的。”

“还以为你又睡死过去了呢。”她一本正经道,“要是在这个过程里你死了,别怨我。”

“不怨你。”狐狸摇了摇头。

“好吧。”她走回床边,把左手掌伸到狐狸面前,“这也算是我医治了你。那么,照我的规矩,凡是得我医治的妖怪,都得答应做我的药。来,把你爪子伸出来,往我手掌里戳个章!”

“药?”狐狸疑惑道。

“我是大夫,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肯定就是药啊。”她嘻嘻一笑,“你答应了做我的药,那么有朝一日如果我需要你身上的任何一部分,你都得无条件献给我,要你的耳朵你就得割下来,要你的爪子你也得割下来,明白不?”

“造孽啊造孽啊……”小和尚捏着佛珠嘀咕,被她狠狠一瞪,马上又闭了嘴。

狐狸想了想,伸出爪子,往她的掌心里摁了一下,说:“这就可以了么?”

“你倒是挺爽快嘛。”她看了看空空的掌心,一道暗光流过,她满意地搓了搓手,“行,我治你。”说着,她解开腰间的布囊,在里头翻了半天,拈出来一个拇指大小的葫芦,不满地嘀咕道,“麻烦,先得把你身上的幽浮弄出来。”

“我替你念经!”小和尚煞有介事地站到她旁边。

“你不念我可能会进行得更顺利!”她把小和尚推开,“去门口看着,别让其他人进来!”

“哦,那我去门口念经……”

当房间里只剩下她跟狐狸时,她从布囊里取了个黑色药丸,在喂给狐狸之前,狐狸突然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挑眉:“怎了?反悔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的是,为什么要这么不顾一切地去救他。”狐狸缓缓道,“我吃了这药丸便不能再回答你了吧?”

她愣了愣:“你说。”

“我救的不是他。”狐狸本就细长的眼睛像月牙一样弯起来,“我救的是多年前一个寒夜里,在篝火与烈酒中想仗剑江湖的少年。”

良久,她切了一声,说:“张嘴!”

天亮时,衙差们在官府门口发现三口大木箱,打开,里头竟装了六个一两岁的幼儿,都还活着,只是昏睡不醒。

一封书信夹在当眼处,内容只有几行字——客栈偶遇四人,行商是假,窃他人子女牟利是真,然歹人已灭,幼童无恙,染迷药而昏睡,不久可醒,请妥为处置。

衙役们面面相觑片刻,赶紧抬着箱子回府禀告。

入蜀前,她见过几张官府的榜文,上头画了四个男人的头像,江洋大盗,杀人越货,偶尔也做做人贩子。她这个人没别的长处,就是眼神好,记性好,所以说啊,当坏人也要讲运气不是。只可惜四人连个屍体都没留下,不然还能拿去官府换赏钱呢……

清晨的街道上,到处是白晃晃的积雪,虽不能跟北方比,也是足够让人欣喜了。

桃夭一边呵气搓手,一边欣赏着两侧的风景。

身后,小和尚抱着一只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毛茸茸的小家伙,念经一样反覆道:“桃夭!留下它吧!留下它吧!”

桃夭充耳不闻,只大声念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桃夭桃夭桃夭!留下它留下它吧!!”小和尚追到她身侧继续念。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桃夭把脸扭到一边。

“桃夭!它这么小怎么独自生活!你怎么忍心叫我把它扔在路边!”小和尚急了,脱口而出,“你没人性!!”

桃夭突然站住,小和尚差点撞她身上。

“我没人性?”桃夭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小和尚的鼻子,“当年要不是我这个没人性的把你从死和尚堆里拖出来,又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养大,你能活到今天?我都还没骂你不争气,光吃饭不长个,你倒造起反来骂我?”

小和尚的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壮起胆子说:“所以啊,反正你都养了我了,再养一个也无妨啊!”

桃夭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我们家里只能养一个废物。”

小和尚气得跳脚,把怀里的小东西抱得更紧了:“好!你不养,我养!不吃你一粒米,不花你一个铜钱!”

“那你带着它一起滚蛋吧。”桃夭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和尚委屈地站在原地,难受得要掉下泪来。

怀里的小东西伸出脑袋,一只半黑半白的幼狐,滴溜溜地转动着灰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小和尚的脸,然后用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落到地上,抖了抖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它什么都好,就是尾巴奇怪,不像狐狸,倒像兔子,圆圆的一坨毛。

桃夭说,等它的小尾巴长成真正的狐尾时,它才能做回真正的狐妖,才有资格进行正式的修炼。

走出老远,桃夭偷偷回了一下头,烦人的小和尚居然没有跟上来!

她转身,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小和尚跟小狐狸并排着蹲在地上,叫花子似的眼巴巴地望着她,小狐狸还时不时把脑袋歪过来歪过去。

冷风吹过,她一跺脚,咬牙道:“我这是作了多少孽!”

说完,她气势汹汹地冲回去,指着小和尚道:“磨牙,你给我听仔细了,它归你养,以后它吃喝拉撒睡都得你负责,还有,如果它有一天被谁抓了吃了,你自己去救,如果你也被抓了,就跟它一起变成肉汤,别指望我来救你们!”

虽然他一直不满桃夭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但今天听起来却特别顺耳。

磨牙立刻破涕为笑:“你答应啦?”

“我没答应!”桃夭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磨牙赶紧抱起小狐狸,兴奋地说:“桃夭肯收留你了!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吧!”

小狐狸歪着脑袋看他,眨了眨眼睛。

雪霁天晴,街市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桃夭抱着一个热乎乎的烧饼,边吃边打量着身边经过的男男女女,磨牙弄了个背篓,把狐狸装在里头,背着它兴高采烈地穿街过市,边走还边跟它说话,告诉它这是房子,那是包子,这是天空,那是云朵,桃夭觉得这小和尚的样子蠢极了。

狐狸听话地呆在背篓里,时不时从背篓的盖子下探出脑袋东瞅西瞅。

桃夭瞟了它一眼。

它在吞下药丸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还是想活着,想看看这盛世。

桃夭伸了个懒腰,其实她也想看看。

既然磨牙说要云游四海才能当一个好和尚,那她也勉为其难一起去走走吧,比起桃都,这个活色生香的人间有趣多了。

不远处,磨牙站在一个小摊前兴奋地朝她挥手:“快来看快来看,这个面人儿好精致!”

她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来了来了!天天就知道看这些没用的东西!”

太阳渐渐升高,久违的阳光落在越来越密的人群中,市井的声音,鲜活地扩散开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