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惹相思疾,立三年约(1 / 2)

第2章 惹相思疾,立三年约

〇一六 嫡妻来问罪

近晌午,客人少了些,娘俩也得了空好坐下歇一歇。张氏打量侄女儿粉嫩的脸,小心问道,“春姐儿,你同那裴公子可是暗生情愫了?”

毋望被婶子猛一问,顿时心跳如雷,慌道,“婶子哪里话,我怎会喜欢上他,纵然他千般万般的好,终究是有家室的人,祖宗的规矩春君断不敢忘,绝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张氏冲疑道,“可我总觉着你们私底下是有情的,那裴公子对你如此体贴,凭他的身份地位,这样百般讨好你,真真难为他。”

毋望嘟嘴扭过身子,脑袋里头乱糟糟的,裴臻的脸总在眼前恍,他皱眉,浅笑,眼里的千山万水,竟像烙在她心头似的,挥之不去。想来也甚怪异,她自己也暗暗思忖,莫不是当真对他动了情吗?怎么会呢,她心中所好不是章程么,许是欠了裴臻太多情了,过意不去方才如此的吧。

张氏看她纠结的样子,叹了气道,“若没那条家规,你可是真的愿意跟着他了?其实咱们眼下这种境地,哪里还有本钱挑人家,若你当真有这个心思,我便同你叔叔说,我瞧着裴公子就甚好,纵然是给他做妾,他也绝不会亏待了你。”

“婶子,我不想同别人共事一夫。”毋望道,“你和叔叔两个就很好,甘苦与共,没有那些烦心的事。”

张氏摇头道,“小孩儿家果然不懂,我们如今相依为命那是因为遭了难,你叔叔原先可没这么老实,宏二爷,宏财神,整日里赫赫扬扬的,迷上过勾栏院里的姑娘,也私养过外宅。但凡有钱人家哪个不是如此,旁的不说,就说你爹妈,好得那样,你爹还不是照样有妾有通房。”

毋望低头摆弄手上的细麻绳,记忆里是有两个姨娘的,只是无所出,在自己院子里不常出来,她母亲是个平和的人,平日里也不过问她们,两下里倒也相安无事。现如今想来,母亲心胸宽广是笃定爹的心只在她一人身上,若宠妾灭妻,家宅必定不得安宁,反之,那两位姨娘心里定是比黄连还苦的,虽嫁了人却没有丈夫,没有孩子,这一生还有什么!转念又想起了章程,心里倒有些甜甜的,於是扭扭捏捏同婶子说道,“今日章家哥哥同我说,要回去回了养母,请人来提亲。”

张氏闻言,面上也淡淡的,只道,“先瞧着再说吧,程哥儿如今也甚不稳妥,不知将来怎样结局,现下便应了倒不好,况且我看他与以往不同了,若换了别的爷们,有人敢对自己要娶的姑娘这样,早就拉了脸子,他竟像没看见似的,也不知裴公子给了他什么好处,对人家千恩万谢的。”

毋望听了张氏这样说,心下虽不乐意,却又不好说什么,一个大姑娘家吵着要出嫁,旁人看着总不好,其实她倒不怕跟着章程受苦,从前他家两间茅草房的时候她就愿意跟他的,如今做了半个主子,反倒叫婶子生出嫌隙来。

张氏到柜台后头将一上午的进帐细点了一遍,毛帐竟有三两二钱银子,忙欢天喜地的招呼毋望来看,“到底还是做买卖赚钱,除去糕点的工本还有房钱,怎么也有五六钱银子的进项,若种地,佃户到年底还闹亏空,早知如此,真该早些来城里才对。”

毋望嘴上应着,心里暗道,早些来没遇着裴臻,城里岂是好立足的,没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时两个跑堂打扮的人搬了食盒进来,嘴里唱道,“得风楼臻大爷给刘家太太小姐加菜了!”

张氏将他们领到后堂,只听那两人边上菜边报菜名道,“红烧雪猪,干烧鱼,三鲜锅巴,五蛇羹,干煎大虾碌,奶汤菘菜,鱼喷鼻肉丝,还有给小姐的银耳莲子红枣汤,爷说这汤滋阴润肺,叫小姐务必要喝。”

毋望哭笑不得,待那两个跑堂的退出来,忙拿了碎银子要打赏,那两人揖手道,“小的不敢,爷说只要姑娘喝了汤,他那头自有赏赐,绝不许拿姑娘太太的钱。请姑娘进去吃饭吧,外头有小的们看着,待吃完了,小的们收了碗筷再走。”

毋望点头进了内堂,张氏正对着一桌饭菜发呆,口里喃喃道,“这许多,就咱们两个吃,怎么吃得完!愁也愁死了,那裴公子平常就这么吃的吗,一顿下来不要个三五两的!若吃不完定是要倒掉的,真是烧银子!”一面拿自家的海碗倒了三个菜放到碗柜里,又道,“留下些晚上吃,过会子拿桶装了吊在井里,怕到晚上就馊了。”

毋望苦笑道,“婶子真是!叫人看见多没脸,吃不完还兜着走!”

张氏笑道,“反正是给咱们吃的,你怕丢人就说我是海量,我又不要找婆家,不怕人说我是吃货。倒是那裴家大爷,见碗都空了只怕喜欢坏了呢!”

毋望告饶道,“好婶子,莫再拿我打趣了,快些吃吧,吃完了好做买卖去。”

这一顿吃得丰盛,那个奶汤菘菜甚好,毋望就着饭多吃了几筷,张氏道,“还是裴公子面子大!阿弥陀佛,竟叫我们姐儿多吃了半碗,可了不得!”

那两个小二估摸着她们吃完了便进来收拾,看着盅里一大半的银耳汤愁眉苦脸道,“我的姑娘,你不喝汤,咱们回去怎么交代啊!”

毋望歉疚道,“实在对不住,我当真喝不下,索性倒了吧,你们回去就说我喝了,可行?”

两个小二想了半日,小心倒出去一半,将盖子盖好,放进食盒里,复又作了揖,躬身退出去,才走到门口,见轿上下来一人,不由吓了一跳,恭敬见了礼,呼道,“给大奶奶请安。”

张氏与毋望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臻大奶奶找上门来了,且不管她因何而来,总之必定来者不善。张氏向毋望使了眼色,想叫她避上一避,毋望一脸坦然,并无半点要回避的意思,未做见不得人的事,若躲开了岂不理亏似的!

臻大奶奶真是个美人,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直径纱缠枝锯莲平纹的续衽长衣,手里拿把绢扇,唇上点着胭脂,指尖染着蔻丹,盈盈站在门前,美艳不可方物。她抬头看了门框上的牌匾,脸上不喜不悲,只轻声细语道,“梨雪斋,果然好名字,配得上姑娘这样的妙人儿。”

毋望迎了她与两个丫头进来,奉了茶道,“不知臻大奶奶来,有失远迎了。”

那素姐儿瞧那女孩儿明眸皓齿,素衣窍窍,着实生了一副好相貌,心下便一沉。原是想来瞧瞧臻大爷心尖子上的人长得什么模样,无非艳若桃李罢了,自己也不会被比下去,谁知竟是个神仙样的人物,通体没有一件头面首饰,却乌发如云,肤质洁白,还有那嫣红的檀口,与她一比,倒觉得她嘴上的胭脂媚俗起来了。当下有些不自在,又不得不挤出三分笑容来,胡乱答道,“不碍的,我听臻大爷说姑娘在这附近开了个铺子,便想来认个门,找了半日未找着,得亏有这牌匾,好歹认出来了。”

毋望笑道,“这些小点心是我同婶婶做的,过会子给夫人挑些带回去尝尝吧,只希望夫人不嫌弃才好。”

张氏在一旁点头道,“承蒙裴公子多方照顾,今日夫人既来了,好歹赏脸带回去些个,给府上的姑娘们也尝尝。”

素姐儿也不接话,直直问道,“外头那块匾看着眼熟,可是我们大爷送的?”

毋望心道果然兴师问罪来了,面上仍是无波无澜,淡笑着点头。

“怪道呢。”素姐儿冷笑,“我们大爷这会子可用了心思,不知多早晚妹妹进园子里来?在外头总归不体面,况且开这么个铺子,旁人还不知怎么笑话呢,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毋望咬牙忍了半日才道,“臻大奶奶的话春君听不懂,春君开这样的饼铺子不偷不抢,凭手艺过日子,哪里就叫人笑话了。”

素姐儿摇着绢扇,缓缓道,“我是知道的,妹妹莫要害臊,我今日来,就是要请妹妹跟我回去的,没个名分总不长久,我也不是善妒之人,眼里还是容得下的。”

毋望面色惨白,被臻大奶奶羞辱得不轻,一面心里恨裴臻,他那样由着性子胡来,如今叫他媳妇误会了,巴巴跑了来,无事也变得有事了。

一旁的张氏听不下去了,没好气道,“大奶奶可曾问清了就来说这话,我们姐儿是未出阁的姑娘,这样的脏水可泼不得,再说也没有这么个理,你一个奶奶抛头露面来给爷们儿请人,若叫人听了去才真是失了体面呢。”

素姐儿怒了!本想好声好气请她进园子,到了眼皮子底下非使了手段治死她,如今她反倒拿起乔来,还抱怨她的不是。

“别打量我们奶奶好性儿,一个姨娘还要三媒六聘的吗?哪家不是悄不声的从偏门抬进来就完事的,我们奶奶怕失了体统才迂贵来请的,别给脸不要脸!”素姐儿的大丫头喜儿口如利剪,见自己主子被人抢白,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张氏就吼回去。

张氏怒不可遏,冷笑道,“哪家的丫头这样缺管教,你主子在这儿说话,哪里来你插嘴的余地!”

毋望看门前渐渐有人围观,忙劝住张氏,对素姐儿道,“想是奶奶想岔了,我家并未答应齐婶子保的媒,谈不上姨娘这一说。”

素姐儿也不拿正眼看她,讥讽道,“面儿上没答应,私底下来往甚密,给你名分你不要,偏要偷的不成!”

〇一七 真情不相嫌

毋望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来,恨声道,“奶奶说话也请三思,我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不愿遭受这样的不白之冤?裴公子帮衬咱们家,我们原就是感激万分的,将来也定是要报的,只是报恩也犯不上以身相许,春君家无钱无势,断然高攀不上,还请大奶奶放心。”

素姐儿拍了桌子立起来道,“真打量我不知道吗,那日下大雨,你二人在一间屋子里待了半日,那样的昏天黑地,足有半个时辰,什么事做不得!我们臻大爷可不是柳下惠,馋嘴猫似的,你两个没事儿,说出去谁信!”

毋望委屈得几乎哭出来,双眼含泪,更是我见犹怜。

张氏忙道,“这事我是知道的,我家男人摔断了腿,那日春姐儿是去请裴公子来给她叔叔医治的,偏巧赶上了急雨,待雨过了再回来也是有的。”

素姐嗤道,“那是幌子罢了,究竟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臻大爷把人都打发到外头去了,还能干什么好事!”

这下子张氏也愣在那里无话可说了,直勾勾盯着毋望,若不是素姐儿在场,只怕也要审上一审。

毋望反倒平静了,这女人真像助儿说得那样,贤名在外,骨子里拈酸吃醋,什么样的狠话都说得出口,怕也是个五毒俱全的人,那位裴公子当真是个可怜的。便道,“我行得端立得正,不怕人背后指点。奶奶有工夫操这份闲心倒不如把心思放在臻大爷身上,夫妻和睦不比旁的强上十分吗。”

素姐儿看那女孩儿挺直了脊背,面上冷冷的瞧不出异样,说出来的话就像尖刺似的扎在她心上,顿时脸色灰败下来。谁不想夫妻和睦来着,可那臻大爷见着她就像见着了仇人,连个好脸子也没有,如何能和睦!话虽如此,只是输人不输阵,又抖擞起精神道,“我们夫妻和睦与否不劳你费心,我今日已来过了,请了妹妹,臻大爷面上也有了交代,既然妹妹不肯同我回府,那日后再要进来可难,妹妹还是细细思量吧。”

毋望暗哼,说了一车的狠话还说是来请人的,是来给下马威的吧,还是早些打发了清净。便道,“春君不敢与大奶奶称姐妹,奶奶只消看住裴大爷,我这里绝计不会出乱子的。”

“好!”素姐儿沉声道,头上的累丝金凤微微颤动,“姑娘果然好气性,今日的话可作数?”

毋望道,“自然是作数的。”

素姐儿笑道,“那我便告辞了,春君姑娘请留步吧。”说完整整衣裙,领着两个丫鬟出门而去。

张氏吐了口浊气,抚胸喘了一阵子,突又忆起适才臻大奶奶的话,忙问道,“那日究竟怎么回事?什么将下人都支开了?裴公子可曾对你动手动脚?你要急死我吗?快说!”

毋望叹道,“婶子糊涂,哪里就有她说的那样不堪了!只在一处吃了饭,再没别的了。若真有什么她哪里还会来,左不过来探了口风,回家好安心罢了。”

张氏跺脚道,“最毒妇人心!这样难听的话来糟践你,叫旁人听见,还嫁不嫁人了!”

毋望勾勾嘴角闲散道,“她要是坏了我的名声,那我岂不只好嫁给裴臻了?她断然不会的,你没瞧见她才刚避开人多的时候说的吗。”

张氏跌椅子里,喃喃道,“亏得没答应那门亲事,这位奶奶哪是个醋坛子,分明就是个醋缸,若真进了园子,落到她手里,怕是凶险得很。”

毋望也颇庆幸,虽说嫁了裴臻富贵荣华是肯定的,只是每日里钩心斗角也是件劳心劳力的事,哪里及眼下逍遥快活。

隔了会子张氏又问道,“那裴公子下回来怎么办呢?总不好赶出去吧。”

毋望道,“是咱们家的恩人,断没有赶出去的道理,看不住爷们儿是她自己没本事,和别人什么相干,顶多每回裴公子来我避开也就是了。”

那厢裴臻还不知此事,正给章程牵线搭桥相谈甚欢。

“既这么的,那明日就将契约签了才好,免得夜长梦多,不知薛掌柜意下如何?”

那薛掌柜是城中最大的米面铺子的老板,原本看章程十七八的愣头青,没打算再与他合作,只是如今裴臻从中斡旋,又愿意作保,自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得连声道,“使得使得。”

章程此时对裴臻的敬仰当然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一心只为谈成了买卖高兴,旁的什么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裴臻笑得极欢畅,心道,如何?明日的庙会打了水漂了吧,看来刘毋望还是没有银子要紧,这个年纪正是立业的时候,成家么,还是让在下先来吧。

摇头晃脑之际,助儿弓着身子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说的什么没听清,只好对桌上其他人拱手告了假,拉着助儿去了隔壁雅间。

“说吧。”喝了几口浓茶,又瞧助儿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由有些担忧起来,“可是老皇帝薨了?”

助儿摇头道,“比这还要紧的事。”

裴臻眉毛拧起来,目露凶光,喝道,“杀才,和爷打起哑谜来,莫非想到暗室领杖责吗!”

助儿很配合地抖作一团,呻吟似的回禀道,“我们大奶奶找春君姑娘去了,回来后脸上没有不痛快,小的想,大奶奶既没处下风,那春君姑娘定是吃了亏了,没准这会子在家哭呢。”

这样的消息於裴臻来说莫过於晴天霹雳,他呆坐在那里,一时摸不着北,只能斥道,“怎么才回,你早干什么去了!”

助儿小声道,“我才睡了起来,大奶奶已经回自己院子了,我得了信就来找爷的。”

裴臻立时气不打一处来,“爷辰时就起身了,你这杀才竟睡得那样晚,一路上怎么没把你的肠子颠出来!如今如何呢!你到梨雪斋瞧过没有?她当真在哭吗?”

助儿苦着脸道,“我一得信就来回禀大爷了,还没来得及到梨雪斋去呢。”

裴臻想了想问道,“大奶奶可带了人去?”

助儿道,“带了喜儿,还有一个二等丫头,我盘问了那丫头,颠颠倒倒也说不清楚,大概的就是奶奶要接姑娘入园子,姑娘不答应,奶奶又说爷和姑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云云,闹到最后不欢而散了。”

裴臻沉吟片刻,眼里阴霾越来越浓,助儿吓得缩在一旁,直祷告道,神天菩萨,大爷要杀人谁拦得住!若要杀我,那我便朝梨雪斋跑,好歹求春君姑娘救我小命吧。

裴臻此刻正是怒海滔天,好容易才和她亲近些,那素卿跑来横插一脚,之前种种岂不成了无用功!她既已回绝了进园子,那往后定是要躲着他的,可怜他机关算尽,到头来要落个惨淡收场吗?

“纪素卿敢不拿爷的话当回事?不给她些利害瞧瞧,还只当爷怕了她。”裴臻咬牙切齿道,“今儿起禁她的足,打发人把她老子找来,爷我要重振夫纲。”

“大爷,亲家老爷在山阴县呢!”助儿嗫嚅道,心想大爷怕是气疯了吧,无甚大事要惊动老丈人。看裴臻脸色铁青,只好开解道,“大爷发火归发火,万万不能给自己找不自在,就是找了亲家老爷来理论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奶奶是去请春君姑娘的,又不是去兴师问罪,大爷这脾气发得没道理。”

裴臻深深吐纳几下,总算冷静了些,复又眯起眼仔细盘算,过了一会又阴阳怪气地笑起来,直笑得助儿倒抽冷气,背上寒毛根根都竖起来。

“既如此便将计就计,你派人放话出去,就说梨雪斋的春君姑娘和裴臻早已私订终生了,”裴臻微一笑道,“横竖我是要娶她的,孽只作这一回吧。”

助儿惊恐道,“那样岂不坏了姑娘的名声!”

裴臻漂亮的丹凤眼儿一飞,“我的名声也坏了,所以并不嫌弃她。”

助儿听了险些栽倒。这是什么道理?他们爷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只是这回有些过了,果然情能叫人痴狂啊,痴狂得连几辈子的老脸都不要了。

裴臻想了想又补充道,“章程那里尤其要传到,我且赌这一回,若章程听了并不介意,仍要娶她,那我便认输,放他们双宿双飞,若章程有半点犹豫,那就怪不得爷棒打鸳鸯了,就是追到奈何桥上,我也要将她弄到手。”说着狠戾地咬紧牙关。

助儿此时只觉毛骨悚然,无非是个女人,犯得上搏命吗?正经的大事不办,偏在儿女私情上浪费气力,真是不值当!助儿道,“大爷的意思可是: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

裴臻嗤道,“什么杀不杀的!我是儒商,从不喊打喊杀。”

助儿又是一阵恶寒,谁见过一根金针连伤十一条性命的儒商?能在熟得不能再熟的人面前如此伪装自己,大抵也只有他做得到了吧。

裴臻晃了晃脑袋,抚额道,“我头疼,想是喝多了,你去给我到局上告个罪,就说我不成了,叫他们尽兴,下回我再作陪。”

助儿忙应了,关了雅间的门,跑到隔壁将裴臻的原话复述一遍,又着急回来照顾喝醉的主子,推开门,却已人去楼空了。

〇一八 假醉求真心

毋望正拨着算盘算帐,突见门口跑来一匹马,马上挂着一个人,马一停下,那人便歪歪滑下来,再一看,臻大爷赫然就躺倒在了梨雪斋的大门外。毋望忙扔了帐簿跑出来,见他脸色绯红,推了两下也不醒,无奈道,“怎的醉成了这样!”

想扶他起来,女孩家到底力道小,扯了好几下也没能搬动他一条胳膊,只得喊张氏来帮忙。

张氏正在后厨内加蒸一笼云片糕,听见毋望喊忙赶出来,两人合力才将他抬进房里。

张氏看着那张红得像熟虾的脸,为难地说道,“怎么办?还是到他府上叫人来吧,好歹将他弄回去,要叫他的大奶奶知道了还得了吗!”

毋望皱了皱眉道,“我当真不想到他府上再受那位主子奶奶奚落了,我瞧着他睡一会子就该好了,等酒醒了自己回去便是了。”

张氏搓着手道,“当真不好办啊,才出的这档事,一转脚他又醉到你跟前来了,想避都避不开。”

毋望道,“不打紧,他醉得人事不知的,照顾他一场也算尽了心了。”

张氏摇摇头道,“我给他煮碗醒酒汤吧,你喂他喝了就成了。”转身又回到厨房,翻出酸枣和葛花根一同熬治起来。

毋望看他出了好些汗,摸了额头又很烫,拿井水绞了帕子给他净了脸,又另拿一块沾湿了给他敷在额头,取了床头的团扇来给他仔细地打扇,见他安稳了些,便放心不少。

他的酒品倒也算好的,不闹也不吐,只皱眉静静躺着。毋望侧了头打量他,真真是俊俏!这样的男子定有很多姑娘对他倾心才是,怎的偏瞧上她呢?他若要娶妾,成堆家世好的女孩紧着他挑,其实哪家不是三妻四妾的,看开了也没什么,只她是个死心眼的,到最后怕是要辜负他的。这臻大爷在这上头栽了跟斗,心里必要委屈一番,若她狠了心忍住,过些时日自然就会好的。

想着这些,手里的扇子打得慢了些,裴臻又热得动起来,如今不好替他脱衣裳,只得加紧了扇风,直扇得手臂酸痛,那裴臻睫毛一动,张开了眼睛,迷糊了一会子,看着她,想了半日才道,“你是春君吗?”

毋望点头道,“是我。你喝醉了,现下可好些?”

裴臻眨着眼睛道,“我的手绢在哪儿?”

毋望忙给他找,又不好摸他的内袋,便拿了自己的给他,道,“你的不知在哪里,暂且用我的罢,你要手绢干什么使?”

裴臻将手绢往胸前一塞,道,“我要扎个耗子给春君玩。”

毋望的脸一阵红绿交加,看来酒还没醒,听着在说胡话似的,便温声安抚道,“睡一会子吧,起来再扎不冲。”

裴臻闭了眼睛长叹道,“你哪里知我的心!”

毋望不由也叹了叹,这人倒像是痴情得很,只是她一个流放的犯官之后,哪里值得他这样。

裴臻安静一片刻,突又支起身道,“你在这里别走。”

毋望又将他摁躺下,直道,“我不走,看着你睡,过会子我找人把你送回去,你且睡吧。”

裴臻咕哝道,“我就在这里,要和你在一处。”

毋望心里怦怦直跳,别过脸去好言道,“那我去你府上寻了小厮来可好?他来伺候你总方便些。”

说着起身要走,被裴臻一把抓住了手,急道,“春君,我不要旁的人,就要你伺候,现下不学,日后怎么办。”竟比个孩子还无赖。

毋望暗暗摇头,想得这样远,哪里有什么日后!日后他自有他的臻大奶奶伺候,她也有她的章家哥哥要照顾,井水不犯河水的过日子,有什么可怎么办的!心里这样想着,如今他吃醉了酒,也不好同他计较,便由他去说,只是轻轻抽出手道,“我不去就是了,你别闹。”

这时张氏端了醒酒汤来,看一眼床上的人,哀声道,“那些人不知怎么当的差,主子醉成这样也没个人跟着,任他一个人在路上躺着!我担心你叔叔,想去得风楼瞧瞧,前面不好断人,你喂他吃了药就来。”

毋望应了,吹凉了药要喂他,才刚还喋喋不休的裴臻竟像睡着了一般,任你喊他,充耳不闻。没了法子,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不喂他吃药怕是真要睡到明天去,醒了还得头痛上一两日的。毋望咬咬牙,吃力地抱起他的身子,想拖他靠在床架上,无奈这人实在太沉,只好自己坐到床沿上,让他靠在身上,拿了杓子一口一口喂他。

裴臻也没想到自己装醉竟会有如此意外的收获,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连她的心跳都能听得到,还有少女隐隐的香味和他颊边的柔软,真真叫他口干舌燥,连那酸涩的醒酒汤都如仙露似的,喝起来也无比美味了。

毋望哪里知道这些!喂完了药,小心放他躺好,又开了窗,将窗纱放下,细看他没什么大碍了,方才出去关了门,往前面去了。

裴臻听她走远了,抽出怀里的手绢看,上头绣着两只蝴蝶,一株兰草,针脚甚是密实,绣功也极好,复又叠好,宝贝似的藏进襟里,微勾了嘴角,笑得高深莫测,心道,小女孩儿果然好骗,哪里就醉得这样了!今日只喝了几杯,那一星半点,於我来说喝茶似的,我是心里放不下你,又不好再看你,只有出此下策才不叫你恼,我的良苦用心真是天知道啊。

那厢毋望才到铺面上,来了几个二三十岁的妇人,不买东西,只顾在那里指指点点,毋望也不生气,好声好气问道,“几位夫人可是要买糕点吗?咱们这里有江南的吃食,可要各样来一些吗?”

其中一个穿紫衣的女子走上前笑道,“我是隔了三家的烤鸡铺子的,今日你们才开张,一来道贺,二来是结交姑娘,裴大爷是姑娘的高朋,咱们邻里邻居的,也好沾点光不是。”

毋望听了不喜,却又不好做在脸上,只陪笑道,“几位嫂子说笑了,裴公子心善,看我们叔侄可怜才帮我们一把的,并不是什么高朋,嫂子们不要误会才好。”

“那今日裴大奶奶怎的要接姑娘进园子里呢?”几个女人互递了眼色,又往后院张望,一面说道,“才刚裴大爷吃醉酒了吧,这会子在里头躺着?”

如今天下大定,街面上的人每日有进项,得了闲便四下里打听旁人的私事,聚在一处胡拉海扯也是有的,背着事主也就罢了,现在愈发大胆,竟跑到跟前当面盘问,这是什么道理!

毋望才要发作,那里张氏,刘宏,章程并裴臻的小厮一并走了来,那几个女人见人多了便都散了。

助儿作了揖唤声姑娘,又问道,“我家大爷可还好吗?”

毋望道,“吃了醒酒汤又睡下了,在里头厢房呢,你去瞧瞧他吧。”

助儿说了几句客套话,进屋里照看他主子去了。

刘宏似也有些上头,张氏扶了他进房休息,铺面上只剩章程毋望二人。

“出了什么事了吗?”毋望看他面上不豫,闷声不响坐在椅子里,心下狐疑,问道,“可是饭局上受了气吗?”

章程道,“没有。”

“那你怎的拉个脸!定是有事吧?”毋望将晾凉了的云片糕一排排码好,回头看他,他还是满脸阴沉。

章程憋了半天才道,“席上那些人说了些话,我心里堵得很,他们皆当裴公子是你女婿,对你叔叔百般恭维,我在一旁倒成了没事人,你说可气不可气?”

毋望一笑,故意逗弄他道,“你可不就是没事人吗!难不成是有关联的吗?”

章程老实,立刻脸红脖子粗的,愣愣说道,“等我提了亲自然就有关联了。”

毋望想起婶子说的那些话,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同章程说,只得含糊道,“做什么把旁人的话放在心上,你我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

章程想想有理,便也不再辩旁的了,看助儿跑了打水,疑道,“裴公子未喝几口怎的就醉了呢。”

毋望笑了笑不答话,想是奔波了这两日,昨儿睡得晚,今儿又早起,伤了身子喝不得酒吧,章程面前不好说,只当不知道了。

“裴公子真是个好人,”章程又自顾自道,“才听说我在那家不拿权,便靠着他的面子给我续了前头的买卖,绕过了太太的姑表亲,只叫我自己签了契约,日后方好抬头。”

怪道婶子说他对裴臻千恩万谢呢,既是这样的好事,谢他是应当的。章程如今最缺的就是这个,八百年不来往的远亲家,饭岂是好吃的,诸事皆不成,只点个名头,日子久了太太也会不乐意,何况还有个姐姐日日在耳边念叨。

“只是明日要去谈事,庙会恐怕去不成了。”章程愧疚道,“你别生我的气才好,等事办好了我再给你补上,可好?”

毋望虽有些失望,也不想叫章程为难,便笑道,“这值什么,自然是办正经事要紧,明儿去不成还有九月九,好容易得着的机会,万不能错过的。”

一番话说得章程感激涕零,心里计较着,待他在纪家站稳了脚才好叫毋望不吃苦,为了将来的安生日子,庙会不去也使得的。

〇一九 裴家明月君

那日臻大爷酒醉回家,在槛菊园足待了五日,寸步未出,每日饭菜俱送进园子里,生意上的客人一应不见,到第六日,从北平来了两个鲜衣怒马的贵客,臻大爷出园相请,三人进了园子,吩咐助儿关了园门,便再无声息。众人皆猜想,定是阑二爷的小厮打死人的官司惹的,臻大爷这样好面子的人,家里出了这种事,必然要尽了全力捋平的,那两人总归是应天的官员,关起门来商议对策的。

其实来的不是别人,是燕王的亲信护卫指挥张玉与朱能。

张玉抱拳道,“明月先生一向可好?”

裴臻笑着点点头,道,“对不住啊,二位一路辛苦!本来是该我去北平才是的,无奈家里出了些乱子,我也牵挂着不得离开。”

朱能忙道,“先生哪里的话,我等替王爷办差,怎敢说辛苦二字,王爷知道先生的性子,并不怪罪先生,只因兹事体大,飞鸽传书怕出岔子,才叫我们兄弟赶了来的。”

裴臻请他们落了座,又让助儿上茶,不急不忙道,“先歇口气,这大热的天,两位可要先洗澡净身?我再打发人置办酒席,咱们边喝边聊可好?”

张玉朱能互看两眼,垮了脸道,“先生不要拿我们玩笑了,此事迫在眉睫,王爷急得什么似的,嘱咐我们同先生议定了要即刻回禀,一刻耽搁不得,要喝酒,日后先生来北平,咱们哥儿两个定陪先生痛饮三日,只是今日断喝不得,先生恕罪吧。”

裴臻心道,我哪里真要请你们喝酒,你两个身上这么大股子馊味,把爷的隔夜饭都快熏出来了,还怎么谈正经事!

要说助儿,年纪虽小,毕竟跟了裴臻也有四五年了,人又机灵,主子想什么,他肚子里门儿清,当下打了两盆水,又捧了胰子,哈着腰道,“二位爷这一路风尘仆仆,小的看了都心疼,出了不知几身的汗,定是难受得慌,小的把水打了来,两位将就着先抆把脸,到了家好歹要吃点喝点,我这就去叫厨房拿冰镇的酸梅汤来,爷们儿先聊,等酒席预备好了再入席,耽搁不了什么的。”

那两人觉得有理,又不见裴臻发话,也就痛快应了,只因是行伍出身,与裴臻也算熟,便没有了忌讳,三两下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抆洗起来,一面道,“依着先生的意思,王爷眼下该当如何?是夺是等?”

裴臻摇着折扇悠闲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皇城禁卫军八万之众,殿下大军至今尚未开拔,等到了应天,老皇帝早就咽了气了,新皇一登基,王爷就成了谋朝篡位的奸贼,不说皇太孙了,届时周王宁王等皆来讨伐,到最后岂不替人做嫁衣裳。”

张朱二人面面相觑,冲疑道,“若等又待如何?”

裴臻道,“太祖皇帝左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宫里传出消息,说是连人都认不得了,棺椁陪葬都备好了,只等着薨。皇太孙即了位,头件事便是削藩,王爷只要等得,等那几位藩王或被杀或被贬,届时王爷再打清君侧的旗号,岂不师出有名。”

朱能踌躇道,“倘若朝廷直接来拿人,那如何是好?”

裴臻道,“以一变应万变。”

张玉拱手道,“还请明月君明示。”

裴臻笑道,“那就要看殿下的手段了,或称病,或装疯卖傻,拖得一日是一日。”

两人默然,半晌才道,“依先生看,胜算有几成?”

裴臻道,“我的探子来报,皇太孙身边依靠的只有齐泰和黄子澄,那两个酸秀才,连领兵打仗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还整日把刀举在头顶上,一个奶娃娃再加两个文人,燕王殿下对付不了吗?”

张玉和朱能哈哈大笑起来,道,“将来成了大业,必少不了先生的高官厚禄。”

裴臻懒散笑着,不置可否。心里暗道,楸梧远近千官塚,禾黍高低六代宫。封侯拜相又如何,一场噩梦罢了。

此时助儿进来报,“大爷们,酒菜齐全了,用饭吧。”

几人往偏厅去,饭桌上洋洋洒洒十几个菜色,做得又甚精致,张朱二人路上颠簸了这几日,吃睡都不好,如今听了裴臻一番话,心里也有了底,方觉腹中饥饿,两下里彼此谦让了,便都落座斟起酒来。

张玉环顾四周,摆设雅致,银墙绿瓦,甬道两边栽着两排翠竹,透过月洞窗往外看,风吹过就唰唰的响,竟和外头的烈火骄阳是两个世界似的,只觉清爽怡人,暑气全消了。便道,“先生这里真是神仙府第,怪道王爷送的宅子也不要呢,山高水长,一生的富贵闲人,何等的快活啊。”

裴臻道,“也不是,只是家严家慈年事已高,再叫他们奔波受累,我这个做儿子的就该死了,况且我父亲卸甲至今已有十二年了,在这里生了根,拔不得了。”

那朱能道,“咱们如今在禁苑里头练兵呢,殿下打发人送了一车的鹅鸭来,整日叫声不断,吵得脑仁直疼,到了这里真真是世外桃源。”

裴臻复又笑道,“既如此,且住一晚,咱们这里有个大雁巷,里头的姑娘是出了名的标致,我差人送二位过去,也算尽我的地主之谊。”

那二人常在军中,听着有姑娘,脸上露出陶醉之色来,相对隐晦一笑,朱能道,“明月君可一同前往?”

裴臻连连摆手道,“二位可饶了我吧,我家的大奶奶怎样,你二位也是知道的,若我去了,岂不要闹得天翻地覆吗,不成不成!”

张玉也揶揄道,“先生这样人物竟是个惧内的,这如何使得!况这些年又膝下无子,总不好顾了夫妻情义,连香火都不要了吧。”

裴臻干笑两声道,“王爷做的媒,总比一般的体面些。”又喝了口酒,暗道,这婆娘不是朱棣派来监视我的么!助儿那句“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该用在我身上才是,既知道了这么多的内情,哪里还有抽身而退的余地,摆个女人在我身边防我,只当我不知道是怎么的!只是他打错了算盘,那素姐儿后头还有主子,和宁王的幕僚萧干勾搭在一处,早早的叫我做了活王八,这口气我是断然咽不下的!

张玉朱能只知他们王爷的用意,讪讪地举杯道,“喝酒喝酒。”

裴臻看了天色道,“你二位且喝着,我出去吩咐一声。”说着出了偏厅,呼来了助儿,低声道,“你叫外头备了马车,回头到大雁巷去。”

助儿问道,“爷要把人领回来?”

裴臻嗤道,“把他们送去,领了回来,没的弄脏了我的地方!适才还提起素姐的事儿,打量我不知道朱棣的用心,爷吃了哑巴亏就认了,竟还揭我的疮疤。”

助儿叹了气道,“那时爷做什么答应娶大奶奶呢,弄得如今不自在。”

裴臻惆怅道,“没法子,神仙也有不如意的时候,既上了贼船,要下来哪里那么容易,娶了素姐儿不过叫燕王放心罢了,男人当以大业为重嘛。”

“那你怎的不和大奶奶好好过日子,娶都娶了。”助儿咕哝道。

裴臻暂且不好同他说清,只得恨道,“我见着她便不成了,许是有病了。”

助儿有了探究的兴致,忙道,“若燕王知道大爷不和奶奶同房怎么办?”

裴臻啐道,“他叫我娶便娶了,还管我睡不睡她吗!又不是他闺女,他那么上心是什么道理。”

助儿也是前几日他们两口子闹了才知大爷不碰大奶奶的事,心里倒隐隐可怜大奶奶起来,大爷的性子让人摸不透,何苦娶了当摆设,叫大奶奶生了孩子不就一条心了么。

“您这会子要反悔吗?”助儿道,“前几年不还好好的。”

“我也是人,怎么不能有所爱!娶个空壳子摆着,莫非这么过一辈子吗?”裴臻整了衣襟缓缓道,“总有个了断的时候。”

助儿缩缩脖子道,“大爷,您现下若娶了春姑娘还成吗?”

裴臻了竖起眼喝道,“你这杀才,敢拿爷打趣!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吩咐你的事办了没有?”

助儿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裴臻一人站在廊下看着天边的流云,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这世道,保得住自己一家子才是最要紧的。素卿打着燕王的名号拿捏他也罢,将来无非留下萧干一条狗命,将她送还与他,也对得起她五年来日日在他身上费的心机了。

转身回了偏厅里,张玉朱能不知谈什么,乐得哈哈大笑,裴臻坐下道,“可是有什么趣事吗?”

张玉支吾道,“不是什么趣事,咱们说些不入流的段子,没的污了先生的耳朵。”

裴臻笑道,“那我也说个博二位一笑吧。”

张玉抚掌道,“甚好。”

裴臻喝了口酒娓娓道,“从前有家人家,嫁了个姑娘到外乡,三日归宁,其母问曰:乡土相同否?那姑娘答道:只有用枕不同,吾乡在头边,彼处用在腰里。”那两人皆爆笑不止,朱能道,“从前只知明月君谋断了得,却不知竟连荤段子也说得这样好!”

裴臻陪笑道,“好歹替我打掩护吧,莫要传了出去,毁了我的一世英名。”

众人又笑闹了一阵,张玉正色道,“过会子还要飞鸽传书了才好,既按兵不动,王爷也该去应天了,老子要咽气,儿子不在跟前总归授人以柄。”

裴臻抚着光光的下巴,眼里寒光点点,只道,“高祖一薨,过了头七,燕王殿下就该疯了。”

〇二〇 非友即是敌

打发张玉朱能两个去了大雁巷,臻大爷今日心情甚好,决意去金钥馆探望被他禁了足的臻大奶奶。

其实臻大奶奶除了缺个丈夫外,别的什么都不缺,日子也很是安逸清闲。裴臻进了落花垂门时,她正坐在廊下逗鹦哥儿,挽着桃心髻,翘着三寸的金莲,身后立着个丫头,嘴角盈盈含笑。本来是副美人图,不想她眼尾扫到裴臻,立时将俏脸拉了三尺长,反观臻大爷,许是也烦她,冷冷哼了一声。助儿心内呻吟道,果然是怨偶,相看两相厌便是这样。

“北平来人了,你可知道了吗?”裴臻背着手道,将助儿与丫鬟都支了出去。

素姐儿睨斜了他道,“我如今都禁了足了,哪里知道外面的事。你来做什么?可是今晚又要歇在这处?”

裴臻转过围栏,在圆凳上坐定,淡然道,“那两人去了大雁巷,今晚怕是回不来了,我还颠颠跑了来给谁看。”

素姐儿鼻子发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来,纵是有屈也无处诉,这辈子是和他无缘的了。

裴臻见她不说话,又道,“我还没谢你上回到梨雪斋替我请人呢,大奶奶真是心胸宽广,做得滴水不漏,叫我如今没脸再去见她,这下你可高兴了?”

素姐儿听了发恨,将手里的挑棍一扔,怒道,“那狐狸精同你告了状吗?你来兴师问罪的?我去请她有什么错,你的心肝宝贝肉,放在外头你舍得吗?万一被人勾搭了去,那你臻大爷岂不要跳死!我好心倒成了驴肝肺,那小娼妇果然有些手段,做了婊子偏要立牌坊,既如此,我倒要斗上一斗,看看究竟鹿死谁手!我这辈子算完了,岂能让你好过!”

裴臻站起来冷笑道,“别拿你的脏嘴说她,一口一个娼妇婊子,你还是编修家的小姐,不嫌臊得慌,面子还要不要!”

素姐儿哼道,“里子都没了,还要面子做甚!”

裴臻作了悟状,刻薄道,“我原不知,你想爷们儿竟想得这样,你空占了臻大奶奶的衔,咱们连房都不曾圆过,你有什么道理同她斗,我要是你,早就找地方把脸藏起来了,哪里还好意思出园子。”

素姐儿气得直打战,哆嗦着手指道,“你……你是专程来寻我吵嘴的吗?”

裴臻看她脸色苍白得像鬼,便把更难听的话咽回肚子里了,心想气死了反倒不好了,外人说臻大爷命硬克妻可怎么好!

素姐儿缓了半日才道,“当初嫁你也并非我所愿,你犯不这样挤对我,贫贱夫妻尚能相扶相持,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

裴臻沉声道,“你新婚之夜的飞鸽传书叫我给截住了,那只鸽子也叫厨房炖了汤!不与你亲近,我倒看你怎么给我下蛊!实话说,我也可怜你,你那萧郎既与你有情有义,怎会坐看着你嫁给我,不怕我假戏真做?”

正值炎夏,素姐儿却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晃了两下跌坐在椅子里,面上已失了人色,呓道,“你竟早知道了吗?”

裴臻不甚在意,笑道,“燕王千挑万选怎会派了你来!你明着是燕王的人,其实真正的主子是宁王,要趁圆房给我下了蛊,是也不是?”

素姐儿绝望道,“你既知道,怎么不杀了我!”

裴臻眨着眼睛道,“我要拿你牵制萧干呀,你且放心吧,这事没人知道,乱世之中活着不易,留下你,万一宁王起事得成,也好有我的活路。”

素姐儿心灰意冷道,“你如今才同我摊牌,可是为了刘毋望?”

裴臻有片刻失神,低声道,“她是个苦命的,我只盼你不要对她下手。”

素姐儿吃吃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泪汹涌。裴臻眯眼看着她,脸上渐渐有了冰霜之色。

素姐儿好容易止住了笑,扬声道,“她命苦吗?她有了你臻大爷就再也不命苦了,命苦的是我!我原想与你做成真夫妻的,不想你也是利用我罢了!”

裴臻摇头道,“如今说这话有何用,你我各为其主,既非友,便是敌。”

素姐儿才要说话,突听得女墙外边有人喊表哥,才刚还运筹帷幄的裴臻一下子绿了脸,回身看,果真是舅舅家的表姑娘齐淡玉。

裴臻怪笑着,谪仙似的面皮不住地抖动。

那淡玉穿着绛色的澜裙,两颊上抹了胭脂,像只穿了衣裳的猴子,活蹦乱跳地向裴臻跑来,见了素姐儿还算有礼,屈屈腿道,“给嫂子请安。”

只因离得甚近,抬起头,一双牛眼下竟长了纹路,素姐儿吓得倒退一步,稳了稳才讪笑道,“表姑娘今日怎的得空来园子里玩?可曾见过太太了吗?”

那淡玉向来是不屑素姐儿的,便草草答道,“适才见过了。”

裴臻问道,“舅舅舅妈可来了?”

淡玉扭捏道,“我妈来了,现下正和姑妈在亭子里说话。”

裴臻点了头,忙对素姐儿道,“咱们也过去吧,舅妈好容易来一趟的。”

素姐儿应了,因裹的小脚,裴臻只得扶着她,淡玉本是一双天足,看素姐儿的娇柔模样更唾弃,什么狐媚子,褒姒,妲己都出来了,只恨不得押解犯人似的推她自己走。

到了凉亭前,见高氏与裴夫人正在拉家常,裴臻将素姐儿交与小丫头,自己躬身一揖道,“舅妈来了。”

素姐儿也福了福强笑道,“给舅妈请安了。舅妈可来了,太太常念叨你们呢,这会子来了定要和妹妹多住几日再走。”

裴夫人也笑道,“可不,本来亲戚就少,如今只剩你们姑舅表亲和两房两姨表亲了,老爷那边的亲戚都在应天,长久也不往来了,咱们要多走动才好。”

高氏陪笑道,“难得姑奶奶不嫌弃我们穷亲戚,你哥哥因以前的荒唐,臊得不敢来见你,怕人说他又来打秋风,闹个没脸。”

裴夫人听出了高氏话外之音,拿茶抿了口,心里虽有些不悦,面上还是笑着,慢慢,“嫂子说哪里话,自家人什么嫌不嫌的,就是街坊也该帮衬,何况自己亲哥哥!回头叫大奶奶预备些,好歹带了回去,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高氏道,“不怕姑奶奶和侄儿媳妇笑话,咱们家正打饥荒呢,租子没收上来,上月你哥哥又病了一场,家里能当的都当了,实也没法。如今玉姐儿及了竿,也该许人家了,她又是个眼高手低的,一般的看不上,这回来是想请姑妈作个主,说一家好的,知根知底的,下半辈子也好享点子福。”

裴臻听了眼皮子呼呼跳了几下,看向素姐儿,她低垂着眼,老僧入了定,又心惊肉跳地看向他妈,老太太就是个弥勒佛,整日笑迷迷,三年前淡玉才满十二岁时高氏就有这个意思,将来要亲上加亲,裴夫人竟不置可否,如今旧事重提,眼看着火烧眉毛了,居然还在笑!

“这件事就托阑哥儿吧,县学里定有家世好人品又好的举人秀才,问准了给他妹妹说一个。”老太太终究说话了,“咱们祖上都是读书人,玉姐儿断不能低嫁,本想叫臻哥儿物色的,可我细想想生意人市侩,还是文人好,又斯文又守礼,若隔几年考进了国子监,岂不青云直上了么。”

裴臻低头研究自己的鞋帮子,上头绣着福寿纹,用黑缎子滚了边,原来这样好看啊……

高氏连声应时,淡玉面上不乐意,她只当没看见,有秀才举人嫁当然是好的,本来她就不愿意女儿给人当妾,裴夫人这样说,她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正说着,素姐儿不知怎么的,好好坐着的,汗竟像下雨似的淌下来,人也开始打摆子,裴夫人吓了一跳,忙起来看她,她未说一句话,人便软软瘫在丫鬟怀里。凉亭里顿时乱作一团,裴夫人大叫,“臻哥儿,你媳妇怎么了!”

裴臻把了脉,知道是前边又急又惊吓作出来的病,又不好说,只得道,“天太热,中了暑了,我先送她回园子。”说着抱起素姐儿就往金钥馆去了。

高氏悻悻道,“这怎么话说的,才一提玉姐儿的婚事她就晕呢。”

裴夫人解围道,“小孩子家,不当心身子也是常有的,与玉姐儿的婚事哪里有什么关系,嫂子可别多心了。”又故意悄声道,“这两日两口子正闹呢,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菩萨保佑吧,若吵了这一回,后头顺风顺水就好了,能添个小子那就更好了,二房里大的那个三岁,眼下肚子里又怀了一个,阑哥儿的妾,就是那个叫梅子的,前儿也把出了喜脉,只这臻哥儿院里,人丁单薄,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把我愁死了。”

高氏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道,“我瞧就是大奶奶的毛病,厉害太过了,子孙吓得不敢来,可曾吃吃药,拜拜佛?”

裴夫人道,“几十副药吃下去,泥牛入海了,我天天跪在菩萨面前焚香祷告,也是半点音讯没有。”

高氏的脸上现出鄙夷来,扶了扶髻上的簪花,大剌剌道,“还是要纳妾的,开枝散叶才是正经,女人不生孩子,岂不成了不下蛋的鸡吗。”

裴夫人极热衷於给自己的儿子讨媳妇,既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最要紧,媳妇多了孙子也就多了,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又问道,“你上回说要给臻哥儿说房侍妾的,如今怎么样了呢?”

高氏摇头叹气,“那姑娘心气高,说是做姨娘,第二日就叫她婶子回了。姑奶奶你是没见着啊,那样齐全的模样,全朵邑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只怪臻哥儿和她没缘分。”

裴夫人听了这么说,心里也颇觉遗憾,难过得竟说不出话来。

这时端坐在石凳子上的淡玉坐不住了,插嘴道,“春姐儿同她叔婶在街面上开了个糕点铺子,生意还挺好,我明日还想去瞧瞧她呢,只是不知在哪里。”

裴夫人笑道,“叫你大哥哥领你去,这街面上的铺子他都熟。”

淡玉高兴不已,这时裴阑家的容大姑娘来了,拉了她要去池子里放小船,恰巧她也想看看菱角熟了没有,就高高兴兴跟着去了。

〇二一 淡玉妙帮忙

素姐儿这回的病来得又急又凶,裴臻叫人请了庄上的大夫来,开了方子,抓了十来副药,叫丫头煎了喂她喝下,待一切安置好了,对素姐儿的贴身大丫头道,“仔细照顾你们奶奶,有什么就来寻我,我在陶然榭里,若不在就问助儿,这几日我不用他伺候。”

喜儿福了福道,“还请大爷得空多来瞧瞧我们奶奶,奶奶每日都盼着大爷的。”

裴臻暗哼了哼,心道素姐儿果真好手段,日夜里算计他,却连身边的丫头都不知道她的险恶!上年他奉诏进京,到剑门关一带杀出一队人马,一箭射来险些要了他大半条命,到如今每逢变天他的心口就作痛,这样的仇断然忘不了,原想回了燕王,又念及她好歹在这家过了五年,若说别的,叫她活着已是仁至义尽,若非他手上还捏着她老子,只怕她连这个家里的人都害了。

那喜儿看臻大爷不说话就哭了,抽着气道,“大爷你不知我们奶奶的苦,奶奶每回都躲在被窝里哭,好容易盼着大爷来了,大爷又一脸的不乐意,我们奶奶的心就被捅出个血窟窿来,前儿我给奶奶梳头竟梳出一根白头发来,我没敢叫奶奶看见,偷着藏了,我们做奴才的都心疼奶奶,爷是奶奶的枕边人,怎么倒……”

裴臻看她不敢说下去了,补充道,“怎么倒不如你们做奴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