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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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格仑利希太太带着她的小女儿迁回孟街的老宅以后,这所大房子很久很久笼罩着一种低沉的气氛。一家人走路都蹑着脚尖,谁也不愿意谈到「那件事」……只有这出戏的主角本人却是个例外,她和别人相反,非常喜欢谈论它,而且谈得津津有味。

冬妮和伊瑞卡搬到三楼的一间房子里,当年老布登勃鲁克夫妻在世时,这间房子本来是由冬妮父母住的。冬妮看到她爸爸并没想到替她单雇一个女佣人,未免有些失望。当他用温和的话语向她解释,现在最适合她的莫过於暂时放弃城中的社交活动,因为从情理上看,她在这次上帝用以考验她的祸难中固然毫无过错,然而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妇人,她的身份却限定她只能离群索居。这场谈话确实曾使冬妮沉想了半小时之久,然而冬妮禀赋一种奇妙的才能,不论任何新环境她都能怀着欢喜的心情应付自如。不久她就热爱上自己扮演的这个无辜受难的少妇的角色,她穿着一身黑,像一个少女似的把自己美丽光滑的金灰色头发平分两半,虽然缺少外出交际的机会,然而她在家却也能得到补偿;她的严重的、不平常的处境使她成为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她常常乐此不疲地和人谈论她对於婚姻,对於格仑利希先生以及对於生活、命运等一般问题的看法。

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於倾听她的宏论的。譬如说,参议夫人虽然认为自己丈夫的这一措施正确,尽了作父亲的义务,然而每逢冬妮一开始说这件事,她总是把自己的美丽的素手轻轻一摆地说:「够了,我的孩子。我不愿意听这件事。」

克拉拉才12岁,听不懂这些事,而克罗蒂尔德又笨得要命。「噢,冬妮,多么让人伤心!」这是她能够拖长了声音、惊奇地表达出来的全部话语。然而另一方面,冬妮却找到永格曼小姐这样一位注意的倾听者。永格曼小姐,永格曼小姐已经35岁了,她现在很有资格吹嘘自己说,她的头发是在上流家中干活而变灰白的。「不用害怕,小冬妮,我的孩子,」她说,「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再结一次婚。」此外她把全部力量用在教育小伊瑞卡上,她非常喜爱这件工作,她为她说十五年前参议的孩子听过的那些轶闻故事;特别喜欢说马利安卫德的一个叔父的事,这个人是因为「伤心」害呃逆症死的。

然而冬妮最喜欢的谈话对象却是她的父亲,而且冬妮和他谈话的次数也最多,有时是在午饭后,有时是在清晨第一次早餐桌上。她和父亲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非常亲密起来,远非往日可比。在这以前,她对於父亲在城中享有的权势,对他的虔诚、一丝不苟的严格的才能和勤奋,表示敬畏之心多而恩爱情谊少;可是那次在她家客厅里的谈话中他却向她展露了人性的一面,他跟她作了这样一次严肃的推心置腹的谈话,他把最后抉择的权力交到她的手里,他,这样一位永远不犯错误的人,居然带着几分谦卑向她承认,自己有些愧对她,凡此种种,都使冬妮又骄傲又感动。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她自己从来不会想到父亲有愧对她的事;然而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也就这样相信了,而她对他的感情也因此更加温暖、更加温柔了。讲到参议自己,他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他相信自己应该加倍爱护他的女儿以补偿命运对她的不够仁慈。

约翰·布登勃鲁克自己并没采取任何措施对付他这位骗子手女婿。冬妮和冬妮的母亲固然从几次谈话中已经知道,格仑利希先生为了弄到手八万马克用了什么不诚实的手段,然而参议却非常谨慎,没有使这件事传扬出去,更没有想到提起诉讼。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商人的光荣已经受了严重的损伤,他上了这样一个大当,实在是个耻辱,他只愿闷声不响地独自和这耻辱搏斗。

虽然如此,格仑利希先生的破产宣布后——顺便说一声,这次破产连累了汉堡不少商号受到颇为可观的损失——参议立刻坚决地办理起离婚手续来。因为在这件离婚案里,冬妮自认为扮演了一个真正讼案里的中心人物,心中充满了难以描述的光荣显耀的感觉。

「父亲,」她说,在这种谈话的时候她从来不叫参议「爸爸」。「父亲,我们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你想一切都很顺利吗?条例非常清楚,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了!‘凡丈夫无力赡养家庭……’他们一定能看到这一点。如果有儿子,将由格仑利希留养……」

又有一次她说:「父亲,关於我们结婚那几年的事我又想了许多。那几年我非常想住在城里,可是这个人却坚决反对,哼,原来是因为这个!他一直不高兴我进城交际,拜访客人,原来也是为了这个!在城里要比在爱姆斯比脱危险更大,住在城里他的真情实况就可能被我探听出来……真是一个大骗子!」

「我们不应该下这个断语,孩子。」参议回答说。

最后在离婚判决了以后,她又一本正经地说:「您把它登记在家庭记事簿里了吗,父亲?还没有吗?噢,那么让我来写吧……请您把书桌的钥匙给我。」

於是她在四年前亲笔写的几行字后面骄傲地、用心地添写上:「这次婚姻於1850年2月经过法律程序宣布解除。」

她放下钢笔,沉思了一会儿。

「父亲,」她说,「我很了解,这件事在我们家庭史上是一个污点。我已经想了很多。这种情形就如同这本书上有了一块墨水斑迹一样。可是您放心吧……怎样把那污点再抆下去是我的事!我还年轻……您不认为我还相当漂亮么?虽然施笃特太太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曾经对我说:‘哎呀,老天,您真见老了,格仑利希太太!’可是我不能一辈子老像四年前那种笨鹅的样子啊……岁月催人老……总而言之,我还会结婚的!您看着吧,再寻一门好亲事会把一切补偿过来。您说是吗?」

「这都握在上帝的手里,孩子。可是现在绝对不应该谈论这种事。」

从这一时期起冬妮常常喜欢说「生活就是这样……」这句话;说到「生活」这个词的时候,她总是把眼睛一瞪,做一个既美丽又严肃的眼神,样子似乎在说:她把人的生活和命运看得多么透啊……

托马斯在这一年的八月从帕乌回来了。餐厅里饭桌的席位比以前增多了,冬妮也有了一位新的倾吐心事的对象了。她爱她这位哥哥,也很尊敬他,当初在从特拉夫门德回家的路上他就了解过她的痛苦,同情过她,另外冬妮也全心把他看作是未来的公司经理和一家之长。

「是的,是的,」他说,「我们两人什么都经历过了,冬妮……」说着他把眉毛一扬,把口中的俄国纸烟从一个嘴角换到另一个嘴角上。他脑中想的也许是那个生着马来人脸型的鲜花店的小姑娘。这个女孩子不久以前和她老板的儿子结了婚,现在已经把渔夫巷的鲜花店接过手来了。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虽然还有一些苍白,却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物。好像最近几年来他已经受完了最完美的陶冶和教育。他的头发在两边耳朵上梳了两个小蓬,上须蓄的是法国式样,两梢捻得尖尖的,用火剪烫得朝天翘着。他的躯干粗矮,肩膀比较宽,这一切使他的风度几乎有些像军人。然而实在说起来,他的体质并不很强;在他那窄小的太阳穴上,在头发宛如两个小弯般折回去的地方,青筋很明显地暴露着,他又很容易害寒热病,善心的格拉包夫医生虽然费尽心血也没有给他治好。至於他的身体的个别部分,比方说下颚啊,鼻子啊……特别是两只手(多么典型的布登勃鲁克家的手),都长得更酷肖已故的祖父了!

他说的法文夹着西班牙语的口音,他对某些专门写讽刺、辛辣文章的近代作家的偏爱能使任何人大吃一惊……全城人里面,只有那位阴郁的经纪人高什先生是他惟一的知音;他的父亲将他的这种嗜好严加斥责。

虽然如此,参议的眼中却仍然流露出他对於自己长子的骄傲和喜悦。托马斯回家不久,参议就又激动又喜欢地欢迎他重新作为公司中的一个合作人。此外参议自己现在对於公司的事也越来越满意了,特别是从这一年年底克罗格老太太去世以后。

这位老太太的去世,大家都淡然处之,她的年纪实在太老了,最后只是一个人孤寂地生活着。她到上帝那里去了,而布登勃鲁克家则得到了一大笔钱,大约十万泰勒,这使公司的营业资本大为增强起来。这正是大家盼望已久的事。

克罗格老太太的去世还有一个影响。参议的内兄尤斯图斯由於自己商业屡次失意,早已心灰意懒,这次一把遗产拿到手,立刻就清理了债务宣布告退。这位纨裤子弟尤斯图斯·克罗格——近代骑士的惯会享受的儿子——并不是一个幸运儿。由於他的轻浮善变,粗手粗脚,他在商业界一直没能建立一个坚实稳固的地位。双亲遗留下的产业他在没有到手以前已经亏空了一大部分;现在他的长子亚寇伯又给他带来很大的焦虑。

据说这位年轻人在汉堡这个大城里结交了一群浮华浪荡的朋友,几年来给父亲糟蹋了很难弥补的一大笔钱,而当克罗格参议拒绝供给他开销的时候,参议的妻子,一个优柔懦弱的女人,却把钱一笔又一笔地暗中寄给这个浪子。这样在这一对夫妻间出现了一些不愉快的暗影。最后,发展到最高峰,几乎在格仑利希停止支付的同时,在亚寇伯·克罗格工作的达尔贝克公司的所在地汉堡也发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发生了一件不体面的骗案……大家对这件事都闭口不谈,也没有人问过尤斯图斯·克罗格;但是不久就传说亚寇伯在纽约谋到一个位置,马上要远渡重洋。在他动身以前,人们又在家乡看到过他一次。他这次回来一定是为了在父亲寄给他的旅费以外再从母亲手里弄到些钱。他衣着华丽,气色却很不健康。

长话短说,事情最后弄到尤斯图斯参议开口闭口只说「我的儿子」,好像他只有一个子嗣似的……他指的是尤尔根。他的这个儿子虽然没有犯过错,然而脑筋却似乎过於冲钝。他勉勉强强地从中学毕业以后,又在耶那待了一个时期学习法律。他显然学习得既没有兴趣,又没有成效。

约翰·布登勃鲁克对於自己妻子家的这种日渐没落的迹象感到非常痛心,因之也更担心起自己儿女的前途来。他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勤奋老诚的长子身上,这是很有道理的。讲到克利斯蒂安,李查德逊先生来信曾经这样说:这个年轻人虽然在学习英语上表现出无比的才能,但在商业事务上却常常缺少足够的兴趣。此外他又耽溺於这个大都会的一些娱乐活动,例如戏剧等。克利斯蒂安在自己写来的信中表示他非常渴望旅行,热切请求家里允许他接受在「那边」谋到的一个位置。他所谓的「那边」指的是南美洲,也许就是智利。「这都是冒险精神在作祟,」参议说,回信叫他暂时在李查德逊先生那里再待一年(这是第四年),再丰富一下自己的商业知识。以后父子间还有几封书信来往,讨论他的计划。1851年夏天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终於搭船到瓦尔帕瑞索①去了,他已经在那里找到一个工作。他是直接从英国出发的,事前没有回家。

两个儿子的情形大致就是这样。讲到冬妮,参议非常满意地看到她以何等坚决和自信卫护她在城里的地位,卫护作为布登勃鲁克一家的一名成员的地位……一个离婚的女人要看人家多少幸灾乐祸的面孔,要受多少偏见的讥诮,这一点不用说也想像得到。

「哼!」她说,她刚刚散步回来,面孔红胀胀的,一进风景厅的门就把帽子往沙发上一摔……「这个摩仑多尔夫(要不就是这个哈根施特罗姆,这个西姆灵格,这个玉尔新,这个家伙)!您猜怎么着,妈妈!她不向我打招呼……她连招呼也不打!她等着我先招呼她!您说有这个道理……没有?我在布来登大街昂着头从她旁边走过去,狠狠地盯着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