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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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6年2月初,离家八年的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终於回到故乡来了。他是从汉堡乘邮车回来的,穿着一套富於热带风光的黄色大格衣服,带回来一只剑鱼的长喙和一根粗大的甘蔗。他半是神思不属,半是困窘地迎接了参议夫人的拥抱。

就是第二天早晨一家人到布格门外的墓地去的时候,他也仍然保持着这样一副神情。他们到墓地去是为了在参议墓前献花圈。一家人并排站在被积雪封盖的小径上,站在一块巨大的石板前面,石板中间镌着家庭文章,四边是在这里长眠的人的名字……他们面前还有一根直竖的大理石十字架,插在一片树叶落尽的小丛林的边缘上。这一天除了留在「负义」农庄看顾生病父亲的克罗蒂尔德以外,一家人都来了。

冬妮把花圈放在石板上父亲的名字上面,这几个金色字母镌痕犹新,接着她不顾墓前的积雪跪在地上,低声祈祷起来。她的黑色头纱在风中飘摆,肥大的外衣蓬松地摊在身体的一边,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只有上帝一人知道,在她这样娇美的姿势里潜藏着多少苦痛和宗教感,潜藏着一个美丽的妇女的多少自尊自负。托马斯当时的情绪并没有使他深思到这一点。但是克利斯蒂安却从侧面凝视着她的妹妹,他的脸上交织着嘲弄和忧惧的神情,如同在说:「你能这样装到底吗?你站起来的时候难道不感到难为情吗?多么尴尬的局面!」冬妮站起身的时候,觉察到他这种目光,然而她一点也没有难为情。她把头向后一扬,整理了一下头巾和外衣,便稳静地、倨傲地转身走开,这明显的使克利斯蒂安松了一口气。

去世的参议对上帝、对钉在十字架上的天主的狂热的爱,并没有传给他的子孙。他的子孙们只怀抱着一般市民在日常生活中的正常的感情,而他的活着的两个儿子却各有不同个性,其中之一表现出对感情外露的行为的厌恶。托马斯对於父亲逝世的悲痛远比对祖父的逝世来得大,这一点倒是无可怀疑的。然而他却从来没有跪在坟墓前边,从来没有像他的妹妹冬妮那样伏在餐桌上像小孩子似的抽抽噎噎地啼哭,他不能像格仑利希太太那样,在烤肉和尾食的中间,含着眼泪,用一些伟大的字眼颂扬起故世的父亲的为人和禀性来,他觉着这样做是一件非常难堪的事。他不惯於这种感情迸发,他尽管哀痛但从不失仪,他只会黯然不语,抑郁地垂下头来……当任何别的人谁也没有提起或想到死者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一些没有改变,眼眶中却突然充满盈盈的泪水。

克利斯蒂安的情况又与他不同。当他的妹妹这样天真、幼稚地感情迸发的时候,他几乎也不能维持自己的常态;他把头低伏在盘子上,似乎一刻也忍受不下去,马上就要偷偷溜走,有好几次他甚至低声、痛苦不堪地打断她,「天哪……冬妮……」他的大鼻子耸起无数的小皱纹。

是的,每当谈话转到死者身上,他就流露出不安和困窘不堪的神色,似乎不但对这种以粗陋的方式来发泄低沉严肃的感情怀着畏惧,尽量躲避,而且对这种感情本身也很害怕,避之唯恐不及。

还没有人看到他为父亲的去世滴过一滴眼泪。如果把这一切都归之於他的长期离家,理由似嫌不够。最奇怪的是,他本是不喜欢这种谈话的,现在却常常把他的妹妹冬妮拉到一边没人的地方,听她绘声绘影地述说父亲去世那天下午的情形,因为格仑利希太太是最善於述说往事的。

「他的脸色焦黄吗?」这是他第五次问这个问题了,「那个使女冲进屋子里的时候,她向你们喊什么?……他的脸色完全变黄了吗?……死前一句话也没能说吗?……使女说什么?……他嘴里还发出什么声音来?‘喔……喔’的声音?」他沉默住,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若有所思地在屋子里东瞧瞧、西看看。「可怕啊!」他忽然喊了一声,可以看到,当他站起身的时候,打了个寒颤。他在屋中踱来踱去,目光始终惶惑不安,带着冥想的色彩。冬妮觉察到,每逢她为悼念亡父痛哭失声的时候,她这位哥哥不知出於哪种原因总是羞涩得无地自容,可是他却偏偏喜欢摆出一副令人害怕的沉思的面孔,大声模仿死者临死前的(这是他费了莫大力气才从使女利娜那儿问到的),这真使冬妮惊奇不已。

克利斯蒂安并没有比年幼时变得更漂亮。他的脸色憔悴苍白。脸皮生得紧绷绷的,一个大鹰勾鼻又瘦又尖地挺在两边颧骨中间,头发已经显着地稀疏起来。他的脖子又细又长,两条细瘦的腿向外弓着……此外旅居伦敦的一段日子似乎在他身上留下一层不能磨灭的影响,再加上他在瓦尔帕瑞索主要也是和英国人来往,所以他的整个仪表都带着些英国派头,这对他倒也很合适。不论是他那剪裁得舒适合身的衣服式样,还是结实耐穿的羊毛料子,不论是他的宽大坚实、制作精致的皮靴,还是他那棕红色的浓密的胡须遮住嘴巴的嘲讽神气——什么都带着些英国味。甚至他那双手——他的手因久处热带变得非常白皙,充满毛细孔,指甲剪得又圆又短,非常洁净,甚至这一双手也给人一种英国人的印象。

「你说说,」他突然问道,「你有过这种感觉吗?……这是很难描述的……有时候一个人被一口硬东西噎住了,弄得他整个脊背从上到下痛了起来……」这样说着,他鼻子又皱满了小皱纹。

「有过,」冬妮说,「这是很平常的事。有时忙着喝水……」

「是吗?」他感到不满足地反问道,「不,不,我怕咱们俩想的不是一回事。」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安的严肃神情。

他是家中第一个排遣了愁绪恢复了开朗的心情的人。他过去那种模仿马齐鲁斯·施藤格先生的才能现在仍然没有忘掉,他仍然能学着施藤格的语调讲上个把钟头。吃饭的时候他打听戏院的消息,有没有好戏班子,演的是什么戏……

「我不知道,」汤姆说,为了掩盖心中的烦躁,故意把语调装得极端冷淡,「我现在没有心情注意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