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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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布登勃鲁克一家人甚至在克利斯蒂安和克拉拉的假期中也没有出外旅行。参议宣称,业务不许他脱身。此外,也由於安冬妮悬而未决的婚事,使这一家人不得不滞留在孟街宅邸里。参议亲手给格仑利希先生写的一封甚富於外交辞令的信,虽然已经发出去,可是这件事情却由於冬妮的执拗而耽搁下来。一提起这事,冬妮总是像个小孩似地哭闹撒娇。「我不嘛,妈妈!」她会说,「我受不了这个人!」她把最后两个字咬着牙说出来。要不她就郑重其事地对参议说:「父亲!」——冬妮平常是叫「爸爸」的——「我永远也不答应这门亲事。」

如果不是发生下面这件事,冬妮小姐的亲事一定还要长时期停滞在起点上。这件事大约是在早餐室里那场谈判后十天左右发生的,这时正是7月中旬。

一天下午——一个晴朗温暖的下午,参议夫人不在家,冬妮一个人拿着一本小说在风景室窗旁坐着,这时安东递给她一张名片。她还没有来得及看那名字,一位穿着窄腰宽下摆的礼服、豌豆色裤子的绅士已经走进屋子里来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格仑利希先生,他的脸上摆出一副乞求哀悯、含情脉脉的神色。

冬妮吓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做了个动作,彷佛要逃进餐厅似的……这怎么可能呢,如何跟一个向自己求过婚的男人谈话呢?她的心噗通噗通地一直跳到嗓子里,脸色惨白。只要是和格仑利希先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管是父母一本正经地商谈也好,对自己本人和自己的决定突然意识到的重要性也好,她都觉得是一桩有趣的事。然而如今他就在这儿,就站在自己面前!会发生什么事呢?她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格仑利希先生迈着快步,张着手臂,微偏着头向她走过来,那姿势好像是在说:「我在这里!杀死我吧,如果你愿意的话!」「真是天意!」他喊道,「我第一个就遇见您,安冬妮!」他这次叫的是「安冬妮」。

冬妮右手拿着那本小说,笔挺地站在椅子旁边。她噘着嘴唇,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每说一个字把头急遽地向上一扬:

「您—这—是—做—什么!」

眼泪早已涌上她的眼圈儿。

格仑利希先生自己也太兴奋了,他没有意会到冬妮小姐的抗议的语调。

「我怎么能等得下去呢……我怎么能不急忙忙地赶回来呢?」他情急地问道,「一个星期前我接到令尊的亲笔信,这封信使我充满了希望!您想想,安冬妮小姐,我怎么能再这样悬在半空中?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跨上一部马车……连忙赶到这里来……我在汉堡旅馆定了几个房间……马上就到这儿来,为了从您嘴里听到那有决定性的最后的一个字,这个字会使我得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幸福……」

冬妮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由於惊呆已把眼泪吓回去了。原来这是父亲写的一封慎重的信的妙用啊,这封信本来是想把这件悬而未决的事无限期地往后推延的!——她咭咭哽哽地说了三两遍:「您误会了。——您误会了……」

格仑利希先生把一张靠背椅拉过来,紧挨着冬妮窗前的座位坐下来,他逼着她也坐下,然后向前俯着身子,把她那只低垂着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激动地说下去:

「安冬妮小姐……从第一眼看到您,从那一天下午……您还记得那天下午吗?……当我第一次在您的家人中间看到您,看到您那高贵的、秀美绝伦的身影……您的名字就永远写在我的心里……」他又纠正自己说,「铭刻在我的心里。」「从那一天起,我惟一的愿望、我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得到您做我终身的伴侣。您父亲的信给了我一线希望,我恳求您把这一线希望变成幸福的现实……您说对吗?我想我的希望不会落空吧……您一定会答应的!」说到这儿他又握住她的另一只手,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那因惊惶而瞪大的眼睛。他今天没有戴手套;他的手很长很白,手背上凸现着一缕缕的青筋。

冬妮愣愣地望着他那绯红的脸,望着他鼻子旁边的肉疣,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碧蓝,和鹅的眼睛一样。

「不,不!」她恐怖地迅速地喊道。接着她又说:「我不会答应您的!」她竭力想保持镇静,但是眼泪仍然流了出来。

「为什么您这么怀疑我,这样踌躇不决?」他用很低沉的、几乎是谴责的语声问道,「您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可是我向您发誓,我以一个男子汉的身份向您担保,您做了我的妻子,我什么都不会让您缺少,我会用双手捧着您,您在汉堡的生活一定不会委屈您的身份……」

冬妮跳了起来,她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泪水仍然一个劲地往外涌,她拼命地喊起来:

「不……不!我已经说不了!我明白地拒绝了您,难道您还不明白吗,我的上帝啊?!……」

格仑利希先生这时也站起身来。他向后退了一步,伸出胳臂,两个手掌朝上翻着,像一个有名誉有威望的人那样一本正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