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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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议布登勃鲁克对他的妻子说:

「我真想不通,冬妮有什么微妙的理由,冲冲不肯答应这门亲事!可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贝西,她喜欢玩乐,什么参加舞会啊,听男孩子献殷勤啊,一直是乐此不疲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又美,家庭出身又好……说不定她自己也在暗暗地、有意无意地物色着对象,然而我了解她,我知道她的心还没有许给什么人,正像俗话说的那样……要是问起她来,她会东想西想,犹疑不决——可是她不会想到哪个中意的人的……一旦她允诺了,她就算找到了自己的户头,就能非常美满地安顿下来,包她心满意足。过不了几天,她也就会爱上她的丈夫……这个人不是个风流倜傥的人,这是事实,但是他的仪表在什么场合也拿得出去。再说,恕我说一句商界用语,谁也不能向一只羊要五条羊腿!……要是她想等着找一个人,相貌又美,门户又相当——喏,这就要托上帝的保佑了!冬妮·布登勃鲁克早晚会物色到一个人的。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总有点冒险,再说一句商人的话,鱼群每天有,但不见得每天网到鱼!……我昨天上午跟格仑利希谈了不少话,这个人一直没有断绝求婚的念头。我看了看他的帐簿……他自动把帐簿都拿出来给我看……我对你说,贝西,这些帐簿真值得用镜框镶起来!我向他表白了我极度钦佩的意思。他的生意说起来历史虽然不长,可是实在有起色,实在有起色。资产大约有十二万泰勒,这还只是就目前的规模而言,因为他每年盈利非常可观……我跟杜商家打听过,他们的回答听来也不坏:格仑利希的确切情况,他们虽然不知道,可是他们说他过的是绅士的生活,交往的是上流社会的人,生意出奇地兴隆,越做越大……我也问过几位汉堡人,譬如说一位姓凯塞梅耶的银行家的话也使我非常满意。总而言之,你很明白我的心理,对这门只会带给咱们家和咱们公司好处的亲事,我一心希望能早点成功!——咱们孩子这样精神上受压迫的样子,使我心中很难过。她好像四面被包围起来,垂头丧气,连话也少说;可是要让我直截了当地拒绝格仑利希,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还有一件事,我说了又说,贝西,那就是最近两年咱们家的境遇不是非常得意的。这并不是说咱们的气运衰了,决不能这样说,克勤克俭的工作总会得到酬报的。生意平静无波……唉,只是太平静了,但是这一点,还是亏我谨慎小心才争取到的。从父亲故世以后,我做的买卖就没有什么进展,基本上停滞在原处没动。目前这个时代也许不利於商人……总之,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咱们的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如今又现摆着一门谁都觉得可以名利双收的亲事,她就应该结这门亲!等着不是好办法,贝西,不是什么好办法!你再跟她谈谈吧,今天下午我已经尽我的力量劝了她一次……」

冬妮精神上感到压迫,这一点参议是说对了。她虽然不再说「不」,可是「好」字还是不能说出口来——上帝帮助她吧!她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她始终执拗着不肯答应。

在这一段日子里,时而父亲把她拉到一边,跟她谈几句「正事」,时而母亲叫她坐在身边,逼着她最后打定主意……这件事他们始终瞒着高特霍尔德伯伯一家子,因为这一家对孟街的人总怀着些讥笑的情绪。可是除了高特霍尔德一家以外,这件事连塞色密·卫希布洛特都知道了,她像往常一样,唇齿清晰地劝说了一大通,甚至连永格曼小姐都说:「小冬妮,你用不着担心,孩子,你总会跟上流人在一起的……」此外,冬妮每次走进外婆家那间令人心羡的花缎糊壁的客厅,也总免不了要听克罗格老太太说:「顺便问你一声,我听人家说起你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太任性,孩子……」

一个星期天,她陪着父母和兄弟们一起坐在圣玛利教堂里,科灵牧师大声疾呼地宣讲《圣经》,他正讲到女子到了年纪应该离开父母,跟随着丈夫。突然间他变得声色俱厉。冬妮吃了一惊,抬头盯着他,看他是不是在望着自己……谢天谢地,他没有,他那硕大的头颅转向另一边,他似乎只是向一般信徒们做一般的讲道。虽然如此,这是对她发动的一次新攻势,句句话都针对着她的,这一点也显而易见。一个年轻的、稚气未脱的女孩子,他说,还没有自己的意志,没有自己的见解,然而却违抗父母善意的劝告,这是犯罪的,这种人「主」是要从他口里唾弃出去的:讲到这句话的时候(这句话也是科灵牧师最喜爱的用语之一),他非常激昂地把它喊出来。冬妮看到他炯炯的目光直射到自己身上,随着话语他又威吓地把手臂一挥……冬妮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父亲怎样举起一只手来,似乎在说:「啊!别这么重……」然而无庸怀疑,科灵牧师一定是得到了父亲或者母亲的授意才这样说的。她满脸通红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使劲低着头,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瞧着她似的,下一个星期天,她说什么也不肯上教堂去了。

她走到哪里都闷声不响,脸上很少看到笑容,一点食慾也没有,不时地叹一口气,那声音听着让人心碎,彷佛内心在痛苦地斗争着似的。叹完了气,她总是悲悲惨惨地望着别人,那副样子实在可怜。她一天比一天消瘦,从前那种生气勃勃的劲儿也不见了。最后参议说:

「不能这样下去了,贝西,咱们不能这样虐待这个孩子了。必须让她到外边散散心,休息一下,静静地把事情思索一下;你会看到,到那时她就会想通了。我分不开身,再说假期也快完了……可是我们在家里休息倒也没有什么。昨天碰巧特拉夫门德的老施瓦尔茨可夫到这儿来了,就是那个总领港狄德利希·施瓦尔茨可夫。我只随意一说,他就欢欢喜喜地答应让咱们姑娘在他家住一个时期……我当然要贴补他一些……她会有一个舒舒服服的住处,可以洗海水浴,呼吸新鲜空气,把脑子澄清一下。汤姆送她去,一切都安排好了。最好不要拖延,明天就走……」

冬妮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她这时虽然看不见格仑利希先生,然而她知道他也在城里,正在和自己的父母磋商,等待时机……随时他都可能来到自己面前,叫啊,哀求啊,跟她纠缠一通,到了特拉夫门德,住在一处生人家,她就会安全多了……於是她高高兴兴地很快地整理箱子、在七月末的一天,和伴送她的汤姆一起登上克罗格家的华贵的马车,兴致勃勃地和家人告别了。当马车驶出城门外去,她不觉轻松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