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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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布登勃鲁克参议是下午两点钟到达别墅的,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旅行大衣走进格仑利希家的客厅来,一进门就抱住自己的女儿,亲热中流露出几分痛苦。他脸色灰白,显得比以前苍老了许多。一双小眼睛深深陷进眼窝,鼻子在凹陷的两腮中挺伸出来,看来又尖又大,他的嘴唇彷佛比过去更窄了。胡须也和头发一样,变得花白。最近他已经不把胡须蓄成从太阳穴到面颊中部的两绺,而是让它在下巴和颚骨下面蓬松地长,一直长到脖颈上,一半掩藏在硬领和领巾后面。

参议最近经历了一连串不如意的事,耗尽了心血。托马斯害咯血症,凡·戴尔·凯伦先生特地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不幸的事通知了他。他把业务交给一位可靠的代理人,立即兼程赶到阿姆斯特丹去。他弄清楚自己孩子的病马上还不致发生危险,然而却急需靠南方、靠法国南部的晴朗气候治疗,而且当时还有一件巧事,就是托马斯的老板的一个年轻的儿子也正在计划作休养旅行,於是等托马斯的病略有起色,经得住旅途风霜以后,他立即让这两个年轻人搭伴动身到帕乌去。

参议刚刚到家,就受到这个一时震撼了他家业基础的打击,这就是使他一下子损失掉八万马克的不来梅破产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公司开出的几张「卫斯特法尔兄弟」承兑的贴现汇票,由於后者倒闭的缘故,全部被退了回来。公司并未失去支付能力,而且确实一刻也没有延缓就把事情办好,显示出自己的经济力量。虽然如此,这样一次风险,这样一次流动资本的减缩在银行界、在「朋友」中和在国外商号里所引起的那种骤然的冷淡、观望和不信任,参议仍然都一一尝到了……

他重新立定了脚跟,把一切通盘考虑了一番,安排好,镇静下来,准备重整旗鼓……然而正当他苦战中间,正当他埋头在电报、函件和帐单中间,又发生了这件事:格仑利希,他的女婿,格仑利希,失去支付能力了。他在一封语句混乱、哀哀乞怜的长信里恳求、祈求、哀求参议资助他十万到十二万马克!参议简单地、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妻子,然后给格仑利希回了一封措词冷淡的信。他并没有答应什么,只是说,他将到格仑利希家中当面和格仑利希以及那位银行家凯塞梅耶谈一谈。然后他就动身来了。

冬妮在客厅里迎接了他。她非常喜欢在这间用黄缎子布置的客厅里招待客人,今天她也没有违反常例,因为她虽然感到这一次情形有些严重,不平常。却不清楚事态的真相。她今天神采焕发,即美丽又严肃。她穿着一件胸前和手腕镶着条子的淡灰色衣服,按照最新式样做的肥大的袖口和舒展开的肥大的裙子,脖子上戴着一只钻石领针。

「您好,爸爸,到底又看到您了!妈妈好么?……汤姆有什么好消息?……您脱下外衣,坐下来,亲爱的爸爸!……您要不要洗一洗脸?我让人把楼上一间客房收拾好了……格仑利希也正在梳洗……」

「不要催他,孩子,我在这儿等。你知道,我来是为了和你丈夫谈一件事……谈一件非常、非常要紧的事,亲爱的冬妮。凯塞梅耶先生在这里吗?」

「是的,爸爸,他正坐在小书房里看簿子……」

「伊瑞卡呢?」

「在楼上,跟婷卡在小孩卧室里,她很好。她正给囡囡洗澡……当然不是用水……一个鼠囡囡……她只是……」

「当然罗。」参议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的孩子,我想你还不知道你丈夫……现在的处境吧!」

他在摆在大桌子四周的一张靠背椅上坐下,冬妮坐在她脚前一张用三个坐垫堆起来的矮椅上。她右手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脖子上的钻石。

「不知道,爸爸,」冬妮回答说,「我必须承认,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天爷,我真是一只笨鹅,您知道,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最近有一次凯塞梅耶跟格仑利希说话,我听见了几句……谈到最后,凯塞梅耶先生的样子彷佛只是在开玩笑……他说话总是那么滑稽。我听见他们一两次谈到您的名字……」

「你听到他们说我的名字吗?怎么说来着!」

「不知道,爸爸,没听见他们怎么说……从那天起格仑利希就懊丧起来……可不是,简直让人受不了!……直到昨天……昨天他脾气又柔顺了,问了我十来遍我爱不爱他,如果他跟您有所请求的时候我会不会在您面前替他说一句好话……」

「啊……」

「是的……他告诉我,他给您写了信,您要到我们家来……好,现在您果然来了!真弄得我有些心神不安……格仑利希把那玩牌的绿桌摆到这儿来……摆了一桌子纸和铅笔……以便您、凯塞梅耶还有他自己在这儿谈事情……」

「听我说,我亲爱的孩子,」参议说,一面用手抚弄着她的头发,「我现在一定得问你一件事,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告诉我……你是不是从心里爱你的丈夫?」

「当然罗,爸爸。」冬妮说,扮了一个非常幼稚的虚情假意的面孔,正如多少年以前人家问她「你以后不再逗弄那个卖囡囡的老婆婆了吧,冬妮?」她作的脸相一样……参议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这样爱他,」他又问,「以致没有他就生活不下去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使按照上帝的意旨他的境遇有所改变,他不能如以前那样再供给你这些东西……」他朝着屋里的家具、窗帘,朝着玻璃罩子底下镀金台钟以及她的衣服急促地挥了一下手。

「当然罗,爸爸。」冬妮用一种安慰人的语调说,每逢别人跟她严肃地说话的时候,她总是用这种语调回答的。她从父亲的脸望过去,望着窗户外面,外面帘幕般的迷蒙细雨正无声无息地落着。有时大人给小孩子念一遍童话故事,却不识趣地插进一些什么道德啊、责任啊、以及诸如此类的大道理,小孩子的脸上往往显出一副迷悯和不耐、虔诚和厌倦交织的神情——冬妮眼睛里这时流露的正是这种神色。

参议默然凝视了她一分钟,沉思地眨着眼睛,是他对她的答话满意了吗?这一切他在家里和路上都已深思熟虑过了……

谁都可以了解,约翰·布登勃鲁克的第一个,同时也是最真诚的打算是:不管他的女婿需要的款项是多是少,他一定要尽力回避。然而当他想到他当初多么——用一个温和的词吧!——迫不及待地促成这门婚事,当他的记忆里涌现出她的小女儿在婚礼举行后临别时的脸色和问他的话:「您对我满意吗?」这时候他就禁不住引咎自责地颓丧起来。他暗中对自己说,这件事要百分之百地根据她的意志而决定。他很知道她同意这门婚姻并不是出自爱情,但是他也估计到另外一种可能:四年的时间、习惯以及孩子的诞生也许产生了很大的改变,现在冬妮也许觉得自己和丈夫结成血肉相连的关系,不论从基督教义上还是从人情上讲,根本不能考虑分离这一事。如果是这种情形,参议思忖道,出多少钱他也不能计较。自然,基督教的精神和妻子的本分都要求冬妮无条件地伴随着自己的丈夫走进不幸中去,然而如果她真地表示了这种决心,参议又觉得就这样让她女儿平白无故地舍弃掉一切自幼享受惯的生活上的安乐舒适在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他又觉得自己有责任防止这场灾祸,不论出什么代价也要扶持住格仑利希。想来想去,他最后考虑的结果还是认为最好是把他的女儿和外孙女接回家去,而让格仑利希先生走自己的路。但愿上帝保佑,别让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不管怎么说,参议最后还有一条法律条款可以依恃:丈夫如果长期无力赡养妻子,夫妻可以分居。然而首先他需要探询一下自己女儿的看法……

「我知道,」他说,一面继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知道,亲爱的孩子,你所依据的道理是好的,是值得称赞的。只是……哎,我不能认为你观察到的事情真是应该观察的那些,就是说,真是事实的真象。我刚才问的不是你在这种情况或那种情况下大概会怎么做,而是你现在,今天立刻要怎么做。我不知道,你对这情况知道多少或者猜到了几分……所以我有责任,虽然这是个令人痛苦的责任,告诉你,你的丈夫已经无力偿付债务,他的业务已经不能继续维持了……我想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格仑利希破产了?……」冬妮从坐垫上欠起一半身子来,抓住参议的手,低声问道。

「是的,我的孩子,」他用严肃的语调说,「你没有想到吧?」

「我没有明确地想到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这么一说,凯塞梅耶不是在开玩笑?」她目光呆痴地望着斜侧的棕色壁毯说下去……「噢,老天!」她突然喊了一声,沉重地坐到坐垫上。直到这一刻,「破产」这一个词所包含的全部内容才显露在她的眼前,这个词从她小时候就带给她的一切模糊可怕的概念……「破产」……这比死更可怕,这是混乱,崩溃,毁灭,侮辱,羞耻,绝望,灾祸……「他破产了!」她重复到。她被这个命运攸关的词打击得丧魂失魄,以致她根本没有想到向人乞援,连向她父亲请求帮助都没有想到。

他扬着眉毛用他那对深陷的小眼睛看着她。他的眼睛又忧愁又疲倦,同时又流露出非常紧张的神色。

「我刚才问你的是,」他温柔地说,「亲爱的冬妮,你是不是预备永远跟着你丈夫,甚至跟着他过苦日子?……」他立刻感觉出来,自己直觉地运用了「过苦日子」这样厉害的词是为了恐吓她,於是又补充说,「他也许能再振作起来……爬起来……」

「当然罗,爸爸。」冬妮回答说。这句话并没有阻住她流出泪水来。她用一块镶条子边、绣着她姓名缩写的手帕掩着脸呜咽着。她哭的样子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没有做作,一派天真烂漫。她噘着上嘴唇的神情非常惹人心痛。

她的父亲继续用眼睛打量着她,「你是真心这样想吗,孩子?」他也和自己的女儿一样不知所措。

「我非得要……」她抽抽噎噎地说,「难道我非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