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2 / 2)

「当然,并不是非这样不可!」他的语气轻松了一些,但是他马上又感到自疚,急忙改正过来,「我不希望一定强迫你这样,亲爱的冬妮。假如你对你丈夫的感情并没有把你紧紧系牢的话……」

她用一双泪水盈眶的、茫然莫解的眼睛望着他。

「怎么,爸爸?」……

参议把身体左右扭动了一下,想到了一个打破僵局的办法。

「我的好孩子,你知道,如果我眼看着让你受这些痛苦委屈而不管,我会感到多么痛苦。而由於你的丈夫这次的不幸,生意的破产和你们家产的解体,这样痛苦的日子马上就要来到……我的希望是使你躲过最初这一段不愉快的日子,暂时把你和我们的小伊瑞卡接回家去。我想你也会愿意这样做的……」

冬妮沉默了一会儿,一边抆干了眼泪。她小心翼翼地向她的手帕上呵了气,然后把它贴到眼睛上,想把眼睛上的红肿去掉。过了一会儿她用坚决的语调但没有提高声调地问道:「爸爸,这是不是要怪格仑利希?是不是因为他轻率、不老实才碰到这种事?」

「非常可能!」参议说,「这就是说……不,我不敢肯定,孩子。我告诉过你,我还要跟他和那个银行家仔细地谈一谈。」

冬妮似乎完全没有理会这句答话。她只是蜷缩在三个锦缎靠垫里,胳臂肘支在膝头上,用手托着下巴,垂着头,梦幻似的望着屋子。

「哎,爸爸,」她轻轻地差不多连嘴唇也不动地说,「要是当初不……」

参议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孔,但是他知道,当初她住在特拉夫门德的时候,许多夏日的傍晚,她倚在自己小屋子的窗户上,浮现在她脸上的正是这样一副神情……她的一只胳臂放在参议的膝头上,手臂松软无力地向下垂着。仅仅是这双手就流露出无限的苦闷和柔顺的自暴自弃,就流露出对於一个遥远的地方的回忆和甜美的眷恋。

「当初?」……布登勃鲁克参议问道,「要是当初不怎样,我的孩子?」

他心里已经预备好听到这样的自白:要是当初不结这门亲事该多么好啊;然而冬妮只叹了一口气说:「哎,没什么!」

她的脑子彷佛正被某些思想盘据着,她正被那思想带到遥远的地方,几乎忘记了「破产」这件事。参议不得不自己说出他非常愿意得到证实的话来。

「我想我猜到了你的思想,亲爱的冬妮,」他说,「而且我一点也不犹豫地向你承认,四年前我认为是明智有益的一步,此时此刻我自己也后悔莫及……从内心深处感到悔恨。我相信我在上帝面前是无辜的。我相信我那时是尽我的责任替你寻找一家适合你门第出身的归宿……可是上天却另有安排……你千万不要以为你父亲当时轻率、鲁莽,拿你的幸福当儿戏!格仑利希最初跟我们家来往的时候有着最可取的优点,他是牧师的儿子,笃信宗教,通达世故……后来我又打听了他的事业的情况,同样也是最美满最适合不过的。我又调查了他的经济情况……这一切还埋在黑暗里,埋在黑暗里等待明朗化。但是你并不怪罪我,是不是?」

「不怪罪您,爸爸!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算了吧,您不要再为这件事情忧心了,可怜的爸爸……您的脸色那么白,要不要我给您拿一点健胃剂来?」她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吻了吻他的面颊。

「谢谢,不用,」他说,「没有什么……不用了。不错,我最近的日子太不好过了……有什么办法呢?碰到了这么多不顺心的事。这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呀!可是虽然如此,我禁不住还是常常想,我对你是有些惭愧的。孩子。这一切都要看你怎样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了。你老实对我说吧,冬妮……结婚后这几年你对你的丈夫有没有发生爱情?」

冬妮又重新哭起来,她一面用双手握着麻纱手帕捂着眼睛,一面呜呜咽咽地说:「哎,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呀,爸爸!……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一直讨厌他……难道您不知道吗?」……

约翰·布登勃鲁克这时脸上的神色究竟表达了他的什么心情,这是很难说的。他的目光又惊惶又忧郁,可是他紧紧闭着嘴唇,弄得嘴角和两腮紧皱在一起。这是他做了一笔赚钱的生意以后的表情。他轻轻地说:「四年了……」

冬妮的眼泪忽然干了。她握着那块湿手帕,在坐垫上挺直了身子,气冲冲地说:「四年……哼!四年里他也不过有时候晚上陪我坐坐,看看报纸罢了!」……

「上帝送给你们一个孩子……」参议有些感动地说。

「是的,爸爸……我非常爱伊瑞卡……虽然格仑利希老说我不爱孩子……我永远也不能和这个孩子分开,我跟您说……至於格伦利希——不是这样的!……格伦利希——不是这样的……而且现在他又破产了!……啊,爸爸,要是您打算把我和伊瑞卡接回家去……我很愿意!现在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参议又紧紧闭住嘴唇;他感到非常满意。虽然主要的一点还需要碰一下,但是从冬妮所表现的毅然决然的情形看,他就是这样做也不会有很大风险了。

「从刚才这些话来看,」他说,「有一件事你似乎一点也没有想到。你一点也没想到求人帮忙……而且就是求我帮助。刚才我已经向你表示过了,我在你面前并不是一点内疚也没有的,如果……如果你希望……等待着……我插进手来……挽回这次破产,尽我所能地偿还你丈夫的欠债,维持住他的生意……」

他紧张地盯着她,她面部的表情使他很满意。她脸上是失望的神色。

「需要多少钱呢?」她问。

「问题不在这儿,孩子……需要数目很大,很大的一笔钱!」布登勃鲁克参议点了几下头,好像是仅只想一想这笔钱,那重量已经压得他东摇西晃了。

「我也不应该向你隐瞒,」他接着说,「咱们的公司在这以前已经受了很大的损失,再支付这样一笔款将会使元气大伤,它恐怕很难……很难再恢复过来了。我说这些话决不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冬妮跳了起来,甚至向后退了几步,她手里还握着那块条子边的混手绢,大声地说:「好了!够了!千万别这样做!」

她甚至表现出一副英雄气概。「公司」这个字了结了一切。非常可能,这个字甚至一度战胜了她对格仑利希先生的厌恶。

「您不要这样做,爸爸!」她非常激动地说,「您自己也想破产吗?够了!决不能这样!」

正在这一刻走廊的门犹犹豫豫地开了一道缝,格仑利希先生走进来。

约翰·布登勃鲁克站起来,他的姿势好像在说: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