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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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仑利希先生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然而他对自己的衣着仍然一丝不苟。他穿的同样是黑色带褶的燕尾服,规规矩矩的,同样是豌豆色的裤子,正和他第一次到孟街拜访的服装一样,他委靡不振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地板,声音柔细无力地说:「岳父……」

参议冷冷地弯了弯腰,接着用一个有力的动作整理了一下领带。

「谢谢您到我们这里来。」格伦利希先生接着说。

「这是我的责任,我的朋友,」参议回答说,「只是我怕在你这件事上这是我惟一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了。」

他的女婿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站立的姿势更加颓唐了。

「我听说,」参议继续说,「您那位银行家凯塞梅耶先生正在等着我们……您准备用什么方式进行这场谈判呢?我听您的吩咐……」

「请您随我来,好吗?」格仑利希先生含糊不清地咕噜着。

布登勃鲁克参议在她女儿前额上吻了一下说:「去上面看你的孩子吧,安冬妮!」

他转身跟格仑利希先生穿过饭厅向起居间走去,格仑利希时而走在他前面,时而走在他后面,一路替他掀门帘。

凯塞梅耶先生正在窗边站着,他向后转身的时候,头上细软的花白头发都蓬松地掉下来,接着软软地垂到头盖骨上。

「银行家凯塞梅耶先生……商业家布登勃鲁克参议,我的岳父……」格仑利希先生严肃而谦虚地给两人介绍。参议的面孔没有丝毫表情。凯塞梅耶先生垂着手鞠了个躬,把两颗黄色的犬齿抵在上嘴唇上说:「您的仆人,参议先生!不胜荣幸之至!」

「请您原谅让您久等了,凯塞梅耶。」格仑利希先生说。他对於这两位客人同样殷勤客气。

「咱们就谈正事吧?」参议说,一面向左右望了望,似乎在寻找什么……格仑利希抢着回答说:「请两位这边来……」

当他们走进吸烟室的时候,凯塞梅耶先生兴致勃勃地说:「旅途还愉快吧,参议先生?……啊哈,赶上落雨了?不错,真是最坏的季节啦,气候恶劣,道路泥泞!要是下一点霜,落一点雪么……偏偏没有!只是下雨,泥泞!讨厌极了……」

参议想,这真是一个怪人。

这间小屋子的壁纸印着深色的花纹,屋子中央摆着一张绷了绿台布的大方桌。这时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屋子里非常黑,格仑利希先生一进屋就把桌上银烛台上的三支蜡烛点起来。盖着各家公司章记的淡蓝色的商业函件和污损的、有的地方已经撕毁的单据,带着不同的日期和签字,摊满在绿台布上。此外桌上还有一本厚厚的总帐簿和削好了的鹅毛笔尖、铅笔以及闪亮的铜制墨水壶和沙粉盒。

格仑利希先生招呼客人的神情和姿势十分肃穆、周到而慎重,好像客人是在参加一次葬礼。

「亲爱的岳父,请您坐在靠背椅上吧,」他柔声细气地说,「凯塞梅耶先生,您坐在这边好不好?……」

最后大家都就了座。银行家坐在主人的对面,而参议则坐在桌子横侧一把靠背椅里。椅子的靠背几乎抵着走廊的门。

凯塞梅耶先生身子向前俯着,搭拉着嘴唇,从背心上的一团乱绳索中解下一个夹鼻眼镜,耸着鼻梁,张着嘴把眼镜卡上。接着他搔了搔自己那剪短了的胡须,发出一阵抆拉抆拉的刺耳的声音。他把胳臂往膝头上一支,对着桌上的函件点了点头,快活地喊了一句:「啊哈!一部伤心史」

「请允许我更详细地了解一下这些情况。」参议一边说,一边去拿帐簿。忽然间格仑利希先生伸出两只手来,伸出两只青筋突起的长手笼住桌面(他的手显然在抖动着),声音激动地喊:「等一等!请等一等,岳父!啊,请您让我先解释一下!……是的,您什么都会看到,什么也逃不过您的眼睛……可是请您相信我的话;您看到的是一个命运坎坷的人的情况,而不是他犯了什么罪!岳父,请您把我看作是这样一个人,他勤奋地和命运战斗,然而却被命运打倒了!在这个……」

「我会看清楚的,我的朋友,我会看清楚的!」参议显然有些不耐烦地说。格仑利希先生把他的手抽回来,把一切付诸命运。

经过了很长的一段静默,静默得令人可怕,在颤抖的烛光中三位先生紧靠着坐在一起,四周被黑暗的墙壁包围着。除了参议翻弄函件时的沙沙声以外,任何响动也没有。只有外面的雨声一直淅淅沥沥地响着。

凯塞梅耶先生已经把他两手的大拇指插进背心的袖口里,正在用其余的几个手指在肩头上练习弹钢琴,带着说不出的愉快的神情东瞧西瞧。格仑利希先生坐着,身子不靠椅背,手拢在桌子上,神思黯淡地凝视着前方,不时提心吊胆地斜着瞟他岳父一眼。参议正在翻看帐簿,用指甲一项一项地指划着款数,比较日期,一面用铅笔记下一些很小的、几乎无法辨认的数码。现在他已经「了解到情况」了,他的紧张的面孔流露出惊惶的颜色……最后他把自己的左手放在格仑利希先生的胳臂上,感动地说:「您真是不幸!」

「岳父……」格仑利希叫了一声。从这位值得怜悯的人的面颊上流下了两颗大泪珠,一直流进他的金黄色的颊须里。凯塞梅梅先生怀着很大的兴趣瞧着这两滴眼泪怎样向下流;他甚至欠起一点身子来,向前探出去,咧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脸。布登勃鲁克非常替格仑利希难过。他自己遭受的那场事已经使他心肠软了,他心头这时涌起无限的哀怜之情。但是转瞬间他就克制住自己这种感情。

「这怎么可能呢?」他悲惨地摇了摇头……「仅仅是四年的时间!」

「这还不容易吗!」凯塞梅耶先生兴致勃勃地回答说,「四年里足可使一个人弄到一败涂地!只要想一想,不久以前,不来梅的卫斯特法尔兄弟还是多么活蹦乱跳就可以了解了。」

参议眯眯着眼睛看着他,实际上他却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清楚。他一点也没有把现在真正盘据在他脑子里的思想说出来,他正在狐疑地、百思莫解地问自己,为什么这一切单单在这时候发生啊?格仑利希在两三年以前就很可能陷入今天的境地了;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事。然而他却源源不绝地得到贷款,他从银行借钱,从殷实的门户,比如博克议员和古德斯蒂克尔参议等处为自己的企业一次又一次地通融款项,他开出的票据一直像现金一样流通无阻。为什么单单在这时候,单单在现在——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的老板非常清楚,他所谓的「这时候」指的是什么时期——突然发生了总崩溃,各方面不谋而合地同时撤回信贷,不顾一切情面,不顾商业上最起码的道德发动了一次对格仑利希的围剿?如果参议没有想到,在格仑利希跟自己的女儿缔婚以后,他这位女婿也沾了布登勃鲁克公司的声誉昭着的光的话,那他也未免太天真了。然而格仑利希的信用难道只是百分之百、不折不扣地依赖着参议吗?难道格仑利希本人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吗?那么参议过去打听来的消息,查看过的帐簿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不管是什么情形吧,在这件事情上他决定不再帮一点忙的想法比以前更为坚定了。谁也免不了打错算盘!显然格仑利希很懂得做作,使人相信他和约翰·布登勃鲁克关系紧密。这种可能已经流传很广的可怕的误解必须一下子永远澄清过来。让这个凯塞梅耶也大吃一惊!这个小丑到底有没有良心?从他左一次右一次借给早已应该破产的格仑利希钱,而又勒索越来越苛刻的利钱这件事看来,非常清楚,他猜测到约翰·布登勃鲁克不会使自己的女婿跌倒,因而正恬不知耻地独自投这个机……

「这倒无关紧要,」参议冷冷地说,「我们谈正经事吧。如果让我以商人的身份发表我的意见的话,那我不得不说,这种情况固然表示了当事人时运不佳,但是也十足表示了他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