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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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以后,在布登勃鲁克议员专用的办公室里,写字台旁边的一张皮面转椅上,坐着一个小老头。这个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雪白的头发一直垂到前额和太阳穴上。他弓着背,两手倚在自己手杖的白色弯柄上,兜翘的尖下巴搁在交叠着的两手上,嘴唇不怀好意地抿得紧紧的,嘴角下垂,一双眼睛又狡猾又讨嫌地紧盯着议员。看了这幅景象,谁也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议员竟没有设法避免和这样一个人打交道呢?然而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坐在椅子里,仰靠着身子,神色却安然自在,而且从他跟这阴险狡诈的老头说话的语气听来,倒像是他在和一个普通的善良的市民谈话一般……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的老板和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两个人商量的是孟街上那所老房子的房价问题。

磋商花了很长的时间,因为高什先生出的价钱——两万八千泰勒,议员觉得太低了一些,而这位经纪人却赌咒地说,再多加一个铜子儿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夸赞这所房子地点适中,地皮又大得出奇,而高什先生则一面虚张声势地指手画脚,一面咬牙切齿地挤着嗓门发表演说,表示他出这样的价钱已经是在冒倾家荡产的大风险了。他这场解释性的演说,从其感染力和生动性来看,几乎是在朗诵诗篇……哼!他要是把这所房子再脱手,那得等到几时?谁肯要?要的人又肯出多少钱?需要这样地皮的人一百年里能遇得上几个?他最尊贵的朋友和庇护人能不能向他担保,明天从布痕来的车就载来一位在印度衣锦还乡的人,准备在布登勃鲁克家的老屋安家落户?这所房子将要窝在他——塞吉斯门德·高什的手中……他将要弄到一个累赘,那时候他就什么都完了,他没有时间再爬起来了,因为他的时辰已经到了,他的墓穴已经挖好了,已经挖好了墓穴……因为忙很迷醉於最后的一句话,於是他又补充了几句,什么嗦嗦发抖的鬼魂啊,噗噗地落在棺材盖上的土块啊等等。

然而议员仍然不能表示满意。他又谈到这块地皮具有种种可以分开的优点,谈到他对自己的弟妹所负的责任,他坚持非要三万泰勒的价款不可,以后他摆出一副烦躁和愉快交织的神色再一次倾听高什先生针锋相对的反驳。高什先生的话差不多说了两个小时,在这两小时里,他把自己全套的作战本领都使出来。他好像扮演一个两面的角色,扮演一个假仁假义的坏蛋。「咱们就一言为定吧,议员先生,我的年轻的恩主,八万四千马克……这是我这个诚实的老头儿能出的最高价钱了!」他甜言蜜语地说,头歪在一边,那张老是挤眉弄眼做惯鬼脸的面孔摆出一副天真老实的笑容,一只白白的大手向前伸着,长长的指头微微颤抖着。然而这只不过是谎言和欺诈而已!即使是一个小孩子也看得透在这张虚伪的假面后面,这个开狡成性的无赖汉正在做什么样的丑笑……

最后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宣称,关於价钱的问题他需要有一段时间考虑考虑,至少要跟他的弟妹们商量一下,才能决定是否接受两万八千泰勒这个房价,虽然看情况这个条件是很难成功的。他主动把谈话转到别的话题,他打听起高什先生的生意和他的健康情况来。

高什先生很不如意,他姿势优美地一甩胳臂,竭力否认他境况顺利这种说法。他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正像他刚才所说的,他的墓穴都已经掘好了。每天晚上他喝热酒的时候,在酒杯举到嘴唇上以前,每次都要把一杯酒泼掉大半杯,真是见鬼,他的胳臂竟哆嗦得这样厉害。可是咒骂又有什么用?……他的意志已经不能发号施令了……可是这也随它去吧!反正他这一辈子已经见识了不少东西了。世界上什么大事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革命和战争的惊涛骇浪他都经历过,而且,可以这样说吧,他的心也受过这些波浪的冲击……啊,想当年在那次有历史意义的市民代表大会上,他和议员的父亲约翰·布登勃鲁克老参议并肩站在一起,镇压住暴乱的群众,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真是令人惊心动魄啊……啊,他这一生是丰富的一生,他并没有白活,就是他的内心也并不贫乏。该死,他是感觉到自己的力量的,有什么样的力量,就有什么样的理想——费尔巴哈这样说过。甚至到了今天,甚至现在……他的灵魂也不是空虚贫乏的,他的心仍然是年轻的,他的心从来没有失去、也永远不会失去对伟大的事物的感受力,他的心将永远忠实地、热烈地把持着自己的理想……就是到棺材里他也不会放弃这些理想,绝不放弃!可是理想之所以存在,难道是为了人们能达到它们,实现它们吗?绝对不是,正像天上的明星,可望而不可即……啊,希望啊,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应该是希望,而不是现实。不管希望多么虚幻,至少它能带领我们从一条愉快的道路走完人生的旅途。这是拉·罗什福考①说的话,这句话说得很俏皮,不是吗?……是的,他那高贵的朋友和恩主是不需要知道这类东西的!一个飞黄腾达、幸福显露在眉宇间的人,用不着记这些话。但是一个孤独地埋在生活底层,在黑暗中梦想的人,这些话却很需要!……

「您是幸福的,」他突然说道,一面把一只手放在议员的膝头上,用泪水模糊的眼睛仰望着他,「……一点不错!不要否认这一点,否则您就犯了渎神的罪!您是幸福的!您把幸福抱在胳臂里!您出去作战,用您的强有力的胳臂征服了它……用您的强有力的臂膀!」他改口说「臂膀」,因为不愿意连着说两次「胳臂」。他沉默了一会,议员的谦让推辞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带着阴悒、梦幻的脸色直勾勾地望着议员的脸,过了一会,他突然站起身来。

「我们在说闲话了,」他说,「我们本来是谈正经事的。时间宝贵,不要在踌躇不决中浪费时间吧!您听我说……因为这是您……您懂得我的意思吗?因为……」高什先生好像又要进行一次长篇大套的议论,然而他控制住自己,他激动地、热情地把胳臂一挥,大声说:「两万九千泰勒——八万七千马克作为令堂这座产业的房价!一言为定啦?……」

布登勃鲁克议员接受了这个价钱。

不出所料,佩尔曼内德太太认为这个价钱低得不像话!除非有人能珍视她对这所老屋的种种追怀回忆,一次付清一百万马克的价款,她才能认为这是一件公平交易——要不是这样,什么她也不看在眼中。但是她很快也就习惯於她的哥哥告诉她的这个数目了,特别是她这时整个思想精力都被未来的种种计划所占据了。

看到自己分到手的这么多好家具简直使她心花怒放,虽然最初还没有人想到把她从这所祖传的老屋撵出去,她自己却早已兴致勃勃地到处奔走,忙着为自己和自己一家租赁新居了。离开老房子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这是一定的,一想到这件事就使她热泪盈眶。但是另一方面将来的改换环境,的确也很有迷惑人的地方……这不简直等於重新建一次家,第四次建家吗?她再次审视新居,再次和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讨论问题,又到店里购买窗帷和地毯……她的心激烈地跳动着,这位饱经生活磨练的老妇人的心在这些日子里的确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跳动得厉害!

这样过了几个星期,四个星期,五个星期,六个星期。这一年的头一场雪已经降下来了,冬天来了,炉火劈劈啪啪地燃起来,布登勃鲁克家的人开始忧愁地考虑着,这一年的圣诞节该怎么过……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完全使大家愕然失措的很富戏剧性的事。事情的发展忽然引起一个值得每个人注意的转折;出了这样一件事……好像是平空降下来似的,弄得佩尔曼内德太太事情正做到一半就直僵僵地愣在那儿!

「托马斯,」她说,「是我神经失常了,还是高什在讲梦话!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太荒谬了,太不可思议了,太……」她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用两只手捂住太阳穴。可是议员只耸了耸肩膀。

「亲爱的孩子,事情连什么都没有决定呢!只是这种想法,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你如果平心静气地思考一下,你就会觉得这并不是一点也不可思议的事了。当然,有一点出人意料之外。高什第一次对我说的时候,我自己也倒退了一步。可是要是说不可思议……难道这有什么行不通的吗?……」

「我死也不想看到这件事。」她说,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来,一动也不动地呆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事呢?——只不过是房子已经找到了一个买主,或者也可以说,一个对这件事表示有兴趣、希望仔细看一看这所产业以便进一步进行磋商的人而已。这个人就是大商人兼葡萄牙帝国参议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先生。

这个消息第一次传到佩尔曼内德太太耳中时,她好像麻木了、瘫痪了,好像迎头挨了一棒,不能相信,也没有力量往深处想这个问题。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越来越成为一件事实了,哈根施特罗姆已经站在孟街的门前,等着进来看房子了,她又振奋起来,好像灵魂又回到她的躯壳里一样。她抗议,她拼命反对。她寻找一些最激烈、最尖锐的话,像火把、像战斧一样左右挥舞。

「一定不能这么办,托马斯,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这么办!就是卖一条狗,也要看看是谁来买。而我们要卖的是母亲的房子!咱们家的房子!风景大厅!」……

「可是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是什么阻碍着这件事?」

「到底是什么阻碍着这件事?老天爷,阻碍是什么!阻碍他的、阻碍着这个胖家伙的是几座高山,托马斯!是几座高山!可是他就是看不见!他毫不注意!他连一点感觉也没有,难道他是一个畜牲么?自古以来哈根施特罗姆就是咱们家的仇人……老亨利希当年对咱们的祖父、咱们父亲就玩弄过卑鄙的手段,如果说亥尔曼还没有让你吃过大亏,如果说他还没有对你下过什么毒手,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机会……我们还小的时候,我在大街上曾经打过他耳光,我当时有十足的理由,他的那个宝贝妹妹玉尔新为了这件事差点把我抓个稀烂。当然,这都是小孩子打架……倒也罢了!可是每次咱们家遇见倒楣的事,他们总是幸灾乐祸地看热闹,而我又差不多每次都是他们嘲弄的对象……也许这是上帝的意旨……可是在生意上亥尔曼怎样让你吃亏,他怎样厚颜无耻地排挤你,这只有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汤姆,我在这件事上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伊瑞卡配了一门好亲事,也弄得他们寝食不安,一定要千方百计把威恩申克经理从世界上弄掉,把他关起来才甘心,这都是她哥哥一手干的事,这只野猫,这个魔鬼检察官……现在他们竟有这么厚的脸皮……竟异想天开要来……」

「你听我说,冬妮,第一,咱们对这件事没有说话的分了,咱们已经跟高什办妥手续,他愿意把房子卖给谁就卖给谁,这是他的权力。自然,我也同意你的意见,从这件事看来,命运好像有意在嘲弄咱们……」

「命运有意嘲弄咱们?汤姆,这是你的说法!我可把这看作是耻辱,是一记清脆的大耳光,正是这样!……难道你就不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是应该想一想的,托马斯,这意味着:布登勃鲁克家完蛋了,永远也翻不了身了,他们搬了出去,让哈根施特罗姆一家笑语喧哗地搬进来……不成,托马斯,我绝不演这出戏!这件可耻的事,我一个手指头也不沾,让他来好了,要是他的脸皮真是那么厚,他就来看房子吧。反正我不招待他!我跟我的女儿和孙女坐在一间房子里,把门从里一锁,不准他进来,我一定这么做。」

「你认为怎么合适一定就会怎么做的,我亲爱的,而且在未做以前,你也一定会考虑到,社会礼俗是不是还应该违守?也许你认为,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会被你的行为深深地刺痛了吧!不会的,我的孩子,这一点你可想错了。他既不会因此高兴,也不会为这个生气,这只不过会使他感到些惊讶,冷淡地、无所谓地感到些惊讶而已……问题在於,你把你对他的忌恨也硬要加到他身上,认为他对你,对我们也怀着同样的嫉恨。这是个错误,冬妮!他并不恨你。为什么他要恨你呢?他对谁也没有仇恨,他现在正是一帆风顺踌躇满志的时候,因此他总是兴高采烈,无论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你相信这一点吧。我已经对你说过不止十次了,如果你在街上遇见他的时候,能够稍微克制自己一点,不那么杀气腾腾、目中无人地眼睛望着半空,他一定会非常殷勤客气地向你招呼。他对你的态度感到惊奇,他心境平和地、或许带着些嘲讽地惊讶上一两分钟,既然他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他心灵的安宁自然也就不会被你的行动扰乱——你责备他的是什么呢?如果说他在生意上远远地跑在我前面,在社会活动方面有时候也把我排挤开,这也没有什么,这只不过说明他是一个比我更能干的商人,更有手腕的政治家而已……你这样怒气不平地冷笑是没有道理的!回过来说到房子的事,那所老宅子对於咱们家早就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了,咱们家的重点已经逐渐地完全移到我这所房子来了……我说这个话,是为了多少使你心安一点。另一方面哈根施特罗姆为什么转这个念头,这也是一清二楚的事。这家人是个暴发户,人口比从前增多了,自从跟摩仑多尔夫家结了亲,不论从金钱或是从声望方面都比得上第一流人家了。但是他们还缺少点什么,在外表上还缺少一点东西,直到现在他们由於自己的优越感、由於还没有世俗偏见倒也不以为意……他们所缺少的就是所谓的光辉的历史,就是地位的合法化……现在他们有胃口追求这个了,他们搬到这样的一所房子里来也就是为自己创造一点这一类的东西……你等着瞧吧,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会尽可能地保留着这儿的东西,对於任何一部分建筑他都不会拆改,甚至房门上面的格言‘Dominus providebit’他也要保留着。虽然说一句公道话,施特伦克·哈根施特罗姆公司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的兴盛完全是他一手搞起来的,绝不是什么天意……」

「说得好,汤姆!居然也从你嘴里听到几句气忿不平的话,真让我觉得舒服!这正是我要说的!天啊,如果我有你这样的脑筋,看我不给他个厉害看!可是你却只是……」

「你要知道,我的脑子对我也并没有帮什么忙。」

「我刚才正要说,你却只是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这件事,跟我解释哈根施特罗姆为什么这么行事,我简直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为什么会这么平静……哎呀,不管你怎么说,你身体内也还是跟我一样有一颗心,我不能相信,你的内心也跟你做出来的这么平静!你为我的不平解释开了……说不定也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

「你太跋扈了,冬妮。对你来说,你应该注意的是我怎样‘做’,其他一切就完全是我自己的事了。」

「汤姆,我只求你再告诉我一件事:这一切是不是像一个颠三倒四的幻境?」

「很像!」

「像不像一场噩梦?」

「谁说不是呢!」

「像一出使人啼笑皆非的滑稽剧?」

「够了,够了!」

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果然到孟街来了。他是和高什先生一起来的。高什先生拿着耶稣教徒的帽子,弯着腰,带着一脸的险诈东张西望,跟在参议的后边,从为他们递进名片、打开玻璃门的使女身旁走过去,一直走进风景厅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