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2 / 2)

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穿着一件直垂到脚面的又厚又重的皮大衣,前襟敞着,露出里面黄绿色英国料子的呢子冬服,样子十足是一位大人物,一位声势显赫的交易场所的要角。他胖得出奇,不但下巴是双层的,而且整个下半部脸都已经变成两个了。这一点就是他蓄着的金黄色的络腮胡也掩盖不住。有时候他一耸上额或者一皱眉毛,他那头发剪得短短的头盖骨上的肉皮,便也耸起许多皱纹。他的鼻子比过去更扁更平地贴在上嘴唇上,鼻孔埋在上须里,呼吸显得特别吃力,不时地得求助於嘴,大吸一口气。而且每吸一口气,因为舌头渐渐地脱离上颚和咽喉,总要发出一声吧嗒的轻响。

佩尔曼内德太太一听见这熟悉的咂舌头的声音,脸就变了颜色。她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幅柠檬糕加松露肠子和鹅肝饼的幻景,刹那间她那冷如冰霜的傲慢神气几乎都保持不住了……她那光滑的头发上戴着一顶丧帽,黑色的衣服剪裁得恰合身腰,裙子上一道道的折边一直圈到半腰。她叉着胳臂、耸着肩膀坐在沙发上,在两位客人走进屋门来以后,她还故作冷静地向她的哥哥,向议员(他不好意思让她独自应付这尴尬的局面,所以仍然来了)说一句什么不相干的话。当议员向前迎了几步,到屋子中间和经纪人高什热烈地打招呼,又和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客气矜持地互相问候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仍然坐着不动。然后她才从容地站起来,向两位来宾略微俯了一下身,非常矜持地跟她哥哥一起请客人入座。她的眼皮一直垂着,显出一副无比冷漠的神情。

当主客都坐定以后,最初几分钟只是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和经纪人高什两个人在轮流讲话。高什先生装出一副令人作呕的虚假谦卑——谁都看得出来,在那谦卑的后面隐伏着什么样的诡谲!——请求主人原谅他们的打搅,说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先生有意购买这所房子,所以很想来看一看……接着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用另外的言词又把这番意思重新说了一遍,他的声音又一次使佩尔曼内德太太想起柠檬糕和鹅肝饼来。是的,能买下这所房子是参议的心愿,不论为他自己,还是为他家的人,他都希望这个愿望能够实现。只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如果高什先生不打算把生意做得太狠的话,哈哈!……当然,他并不怀疑,这件事一定能办得皆大欢喜。

他的谈吐举止自然而大方,无拘无束,显示出他的交际手腕。这自然也不能不给佩尔曼内德太太某一种印象,特别是,他为了表示殷勤差不多每句话都是对着她说的。当他谈到要购买房子的种种理由时,他的语调听来甚至像在乞求对方谅解。「空间,需要更多的空间!」他说,「我们桑德街的那所房子——你们也许不相信,亲爱的夫人和议员先生……对我们说现在实在太挤了,有时候简直都挤得转不过身。我可不是说请客,只是说我们自己家人,胡诺斯家、摩仑多尔夫家、我兄弟莫里茨一家人……大伙儿就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您看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想找个宽敞的房子!」

他的语调甚至好像有些气恼,他的表情和手势似乎都在说:您这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受这个罪……我也未免太傻了,我的经济能力,感谢上帝,本来是足以解决这个问题的……

「本来我想等一等,」他接着说,「想等着蔡尔琳和波布需要房子的时候。那时候再把我那所让给他们,自己再去物色一所大一点的,可是……您知道,」说到这儿他把语势停了停,「我的女儿蔡尔琳和我那个当检察官的兄弟的长子波布几年前就订婚了……婚礼不会再拖延很久,最冲也不出两年……他们还很年轻——这倒也很好!总而言之,为什么我非要等着他们,把一个最好的机会白白错过呢?这实在太没有意义,太不聪明了……」

大家都同意他这一番分析,谈话暂时也就停留在这件家庭的私事上,停留在这场未来的婚礼上;因为从经济观点上看非常有利的叔伯兄妹结亲在这个地方并不是什么稀有的事,因此也就没有人表示反对。大家打听这对年轻人未来的计划,甚至连蜜月旅行也问到了……他们打算到利维也拉去,到尼斯去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他们既然有兴致去,就让他们去好了,不是吗?……更小的几个孩子也成为话题,哈根施特罗姆参议谈到他们的时候,一方面露出一往情深,非常得意的样子,一方面又装作不屑一提,不断地耸肩膀。他自己有五个孩子,他的兄弟莫里茨有四个,儿女双全……可不是,这些孩子都很健壮,谢谢您。他们怎么会不健壮呢,不是吗?总之一句话,他们都又结实又活泼,接着他又谈到家中不断添丁进口,房子窄小的问题……「是啊,这儿的情况就不同了!」他说,「我从楼梯往上走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这所房子是一颗珍珠,的的确确是一颗珍珠,如果我拿这么两件大小悬殊的东西作的譬喻可以成立的话,哈哈!……就拿这些壁毯说吧……我坦白跟您说,亲爱的夫人,我一直跟您谈话,但我的眼睛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些壁毯。真是一间可爱的屋子,一点不错!我一想到……您的一生一直是在这儿度过的时候……」

「是的,但是中间也离开过几次。」佩尔曼内德太太用一种奇怪的喉音说,她常常喜欢用这种喉音说话。

「离开几次——不错,」哈根施特罗姆参议重述她的话说,献殷勤地赔了个笑脸。他望了一眼布登勃鲁克议员和高什先生,看到这两个人正在说话,於是把自己的椅子向着佩尔曼内德太太的沙发这边移近了一些,身子也向她探过来,以致他那咻咻的鼻息声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耳朵。为了礼貌的缘故她不能向后躲,无法避开他呼出来的热气,她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尽量挺着腰板,垂着眼皮向下看着他。但是他却丝毫也没有觉察对方这种不自然、不舒适的姿势。

「您看,亲爱的夫人,」他说,「我记得,从前咱们好像也办过一次交涉似的?当然,那次我们交涉的是……是什么?是一点吃的,糖果,是吗?……而现在却是一整所房子……」

「我不记得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脖子比以前更加僵直了,因为他的脸凑得那么近,简直近得不成体统,不能令人忍受……

「您不记得了?」

「说确实点,我是不记得什么糖果的事。我还有一点印象的大概是柠檬糕加肥肠子的事——一份让人恶心的早点……我不记得,这份点心是我的还是您的……我们那时候还都是孩子……可是今天这件房子的事却完全属於高什先生的职业范围……」

她向她的哥哥投去一个迅速的、感激的目光,因为这时布登勃鲁克议员发现了她的窘境,已经替她解了围。他提议是不是客人们可以先到各间房子转一圈。客人们很愿意这样做,於是他们暂时向佩尔曼内德太太告了别,并且表示希望过一会还能够再见到她……於是让他领着两位客人从餐厅里走出去。

他带着他们上楼,下楼,带着他们看三楼上的屋子以及二楼里靠着游廊的屋子,带着他们看楼下,连厨房和地下室也看了。办公室他们没有进去,因为他们看房子的时候正是保险公司的办公时间。他们议论了几句保险公司新任的经理,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接连两次夸赞他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议员对他的赞语则保持沉默。

接着他们穿过那积雪半溶的荒凉的花园,看了一眼园子里的凉亭,又回到前院(洗衣房就在这个院子里),从这里他们顺着夹在两边院墙中的一条窄窄的石板路走到后院的后厢房去。后院除了一棵栎树,一切都呈现出一片凋零破落的样子。庭院里石板缝中野草丛生,青苔侵阶,房子里楼梯已腐朽不堪,弹子房成了野猫的住宅,他们的拜访使这些房客受了一场虚惊。他们只是开开门看了一眼,这儿的地板已经不牢靠了,他们并没有走进去。

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话减少了,显然他正在忙着做种种盘算和考虑。「好了,好了——,」他不停地说,显得无所谓的样子,神情似乎在说,他如果当了房主,这一切一定要一改旧观。他又在和地面相平的硬灰地上站了一会,抬头看了看上面空着的谷仓,脸上仍然是刚才那副神情。「好了,好了——,」他又念念叨叨地说,一面摇摆了一下屋子里的一根沉重的绞绳,这副绞绳连同下面的长满铁锈的铁钩子挂在房子中央已经有很多年没人动过了。以后他就转身走出去。

「非常感谢,议员先生,真真麻烦您了,我看,我们大概都看完了。」他说。他匆匆地向回走去,一路上差不多没有怎么说话,甚至在两位客人回到风景厅来跟佩尔曼内德夫人告别(这次他们并没有坐下),以及后来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送他们走下楼梯,从走廊走向大门,他的话也一直是很少的。但是当主客分手以后,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脚刚刚迈到街上,他立刻跟经纪人高什谈起来,看得出,两人的谈话异常热烈……

议员回到风景厅里,佩尔曼内德太太正挺着身子、板着面孔坐在她窗前的位子上,拿着两根大竹针替她的孙女小伊丽莎白织一件黑毛线衣服。每织两针她就斜着眼睛望一眼窗户外面的反光镜。托马斯两手叉在裤袋里默默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

「好了,这件事我把它交给经纪人了,」过了一会他开口说,「结果如何,咱们就等着看吧。我看他是会把整所房子买下来的,前面住人,后边另派别的用场……」

她并没有看他,她一直保持那正襟危坐的姿势,编织工作也没有停;相反地,两根竹针在她的手中穿来穿去,显然比刚才更快了。

「啊,当然了,他一定会买的,他会买下整所房子来,」她说,她这次用的又是喉音,「他为什么不买呢?要是不买,那才真是太不聪明、太没有意义了呢!」

她扬起眉毛,从夹鼻眼镜后边——现在她每逢做女红的时候,都要戴上眼镜了,虽然她老是不能把它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竹针。这副竹针令人心慌地绕来绕去,而且不断地发出劈哩啪啦的清脆的敲击声。

圣诞节又来了,这是第一次没有老参议夫人蔘加的圣诞节。12月24号的晚上是在议员的家中度过的。既没有请布登勃鲁克老小姐,也没有请克罗格老夫妇。这时每周的「儿童日」例会已经停止了,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也就不愿意再把当年参加老参议夫人的圣诞节的客人一一邀集来赠送礼物了。这次请来的人只有佩尔曼内德太太带着伊瑞卡·威恩中克和小伊丽莎白、克利斯蒂安、靠修道院赡养的克罗蒂尔德以及卫希布洛特小姐。卫希布洛特小姐现在仍像过去一样,每年12月25日晚上要在自己家里那间热烘烘的小屋子里赠送一些礼物,而且还是不多发生一些差错。

过去到孟街来等候施舍鞋子和羊毛衣服的一些贫户今年没有了,教堂的钟声歌咏队也没有了。只是参加的人在客厅里自己简单地唱起《圣诞夜、平安夜》的歌子,接着就由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一字一板地读起《圣经》中记述圣诞的一章。这本来是议员夫人的事,但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类的事,所以就由卫希布洛特代劳。然后,大家一边低声唱着《噢,枞树》的第一段歌词,一边穿过一排房子向大厅走去。

没有什么特别使人欢乐的事情。大家的面孔都不是喜气洋溢的,谈话也进行得不很热烈。有什么可谈的呢?世界上快乐的事情本来就不多。他们想到已经去世的母亲,谈到卖房子的事,谈佩尔曼内德太太在霍尔斯登城门外菩提树广场对面一座漂亮的楼房里租到的明亮的屋子,也谈了谈胡果·威恩申克重获自由以后怎么安排……这期间小约翰弹了几段他跟费尔先生学来的钢琴曲,又为他母亲伴奏了莫扎特的一支奏鸣曲。他虽然弹错了几个地方,可是音响却非常美,得到了大家的称赞和亲吻。但是不久伊达·永格曼就把他送上床去,因为这一天晚上他显得又苍白又疲惫,他害肠胃病还没有完全复元。

克利斯蒂安从上一次在早餐室里和托马斯发生冲突,就没有再谈结婚的事,他和托马斯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对自己说来不很光彩的关系。这一天晚上他既不想说话,也没有开玩笑。他只是軲辘着眼睛简单地表示了一下他左半边身子的酸痛,希望获得大家的同情。然后,很早他就到俱乐部去了,直到按照传统的习惯一家人团聚晚餐的时候才回来……这样布登勃鲁克一家人就算度过了今年的圣诞节了,圣诞节过去了,他们倒觉得很高兴。

1872年刚一来,孟街这一部分家就完全解散了。使女都辞退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不住地赞美上帝,因为那个一向在家事上喧宾夺主、使她忍无可忍的塞维琳小姐,这次也拿着分到手的绸缎衣服、被单和内衣裤离开了。接着孟街门前就来了搬运家具的马车,已经开始腾房了。雕花柜子,镀金的大蜡烛台和别的议员夫妇分到手的东西一件件地都运到渔夫巷去,克利斯蒂安带着自己的一份家具搬到俱乐部附近一套三间屋子的单身汉的住宅,至於佩尔曼内德·威恩申克这一个小家庭则搬到菩提树广场那所整齐明亮的楼房里去。这是一所很漂亮的小住宅,从布置上看甚至称得上「华贵」二字,在佩尔曼内德太太住的这一层楼的门口挂着一个闪亮的铜牌,上面刻着花体字:阿·佩尔曼内德·布登勃鲁克太太。

孟街的房子刚一腾空,就来了一队工人开始拆除后厢房的工程,弄得灰尘弥漫,连天空都变得灰蒙蒙的……这块地皮终於成为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产业了。他到底把它置了下来,唯有置下这座产业他的野心才能够满足。布来梅有一个买主也向塞吉斯门德·高什开了价钱,但是哈根施特罗姆参议马上就开出更高的价钱。现在他已经动脑筋打算从这块产业上生利了,在这方面他的办法很多,别人一向是非常佩服的。春天刚到,他一家人就搬到前边的建筑物中,一切布置陈设他都尽量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只是进行了一些小修缮,增添了一些新设备,比如说,把原来的拉铃全部取消,整个住宅装上电铃之类……后厢房很快地拆平了,代替它的是一座新建筑,华丽而敞亮,门朝着面包房巷,是一排宽大的店面。

佩尔曼内德太太好几次跟她的哥哥托马斯赌咒地说,从今以后,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够使得她再看到他们家的这所老房子了,她决定一眼也不看。可是她没有办法守住她的诺言,为了办什么事,她常常不得不从这所房子左右经过,不是从面包房巷那些一盖起来就以很高的租金租出去的商店橱窗门前经过,就是从另一边房屋正面高大威风的三角山墙下面走过。这儿,在原来的拉丁字「Dominus Providebit」下面如今写的已经是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名字了。这时佩尔曼内德·布登勃鲁克尽管是在街头,在众目睽睽下,也常常放声哭出来。她把头一扬,好像一只小鸟要唱歌一样,把手帕往眼睛上一捂,就悲痛地啼哭起来,哭声既带着抗议也带着怨叹。她不顾路人的注目和女儿的劝阻,一任自己的泪水滚滚落下来。

尽管她这一辈子已经经历了不少次风暴,遭受过不少次沉船的危险,可是她的哭泣却仍然保持着儿时那种天真无邪、发泄积郁的样子。

【注释】

① 拉·罗什福考(La Rochefoucauld, 1613-1680):法国作家。